第二十九章 最后的城隍堂(2 / 2)
湛江来强忍着锥心的伤感,搂住扯火闪在他耳边说:“把他们带回去,让他们回家,这地界不是咱自己家,别凉在这。”
“连长!跟我们回去吧?你把大家都叫回来,咱一起回家行不?在463的时候你就把我们给丢了,这一次我死活不走!”
“傻孩子……爷们走不了了,这些兵都是一八〇师的骨血,得让他们回去,而且让你回去是有任务的,你得代我向苏大夫道个歉,就说……”湛江来终于哽噎了,他咬着腮帮子,嘴唇在颤抖。他深呼了一口气说:“你还是跟老宋说吧,让他好好干,别给湛连的丢脸,告诉枪嘎子,多生几个娃。”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折返南滩,扯火闪泪眼迷蒙地望着他的背影,犹然间感到决别是如此突然。在他带领突击分队历尽千辛万苦回到我军阵地的时候,那是五天之后了,他们也成为了一八〇师少数回到我军阵地上的幸存者。
当湛江来扑到老兵们身边的时候,这帮老兵油子刚刚击退一次进攻,南滩的散兵坑和短宽的堑壕成了他们的阻击阵地,沈二转和刘三处在浑浊的浅滩摸爬着,在零碎的尸体间收集枪械和弹药。
等两人回来的时候,搞了三个炸药包和一箱手榴弹、七桶汽油和三箱高爆炸药,另外还有若干枪械和子弹,在杨源立布置下,一道宽约百米的阵线拉开了。
磨盘将手里的香烟发了一圈,他对湛江来说:“对面是一个步兵连,打得挺巧,现在估摸是调坦克去了,只要飞机别跟着参合,那就是给咱们面子啦。”
几个人咯咯的乐,沈二转说:“咱哥六个是不是也该叫个什么响头?城蝗堂六壮士?”
刘三处吧嗒着烟嘴说:“多他妈的俗气,要叫就让人感觉直哆嗦的那种,按我说,就叫城蝗堂六大侠!讲的是六个爷们身披黄金甲,手端50冲锋枪,大战美军精锐陆战一师的故事。”
“你他娘的也不嫌臊得慌,你有黄金甲么?”磨盘又想了想问,“黄金甲沉不沉?啥样的?”
宝力道抽着鼻涕,忽然有些伤感,这个蒙古大汉抬头望着天喃喃道:“在我老家,英雄叫巴哈秃尔,长生天是巴哈秃儿的殿堂,是英雄魂归的地方,你们说,我能去吗?”
五个人齐声说道——能!
宝力道宽大的面饼脸绽开了笑容,他乐道:“那我们一起去。”
湛江来瞅了瞅杨源立,后者也盯着他,两个人都在想象宝力道所说的长生天,那是不是英雄的殿堂无所谓,重要的是死亡再一次降临了,而这一次降临似乎充满了宿命的味道。
在美军步兵连发起攻势之前,六个老兵划为三组,湛江来和杨源立一组、磨盘和沈二转一组、刘三处和宝力道一组;他们在城蝗堂南滩散布在散兵坑中等待敌军的进攻。
当时的攻击时间是1951年5月24日午后。
敌军的飞机没有给磨盘面子,在南滩几公里的滩岸阵地,联军的轰炸机从南向北展开了地毯式轰炸;凝固汽油弹、集束炸弹、重磅高爆炸弹将阵地重新犁了一遍。在爆炸中,六个老兵歇斯底里的狂笑着,因为敌军的炸弹是从他们身后开始掉落的,也许是敌军以为防御在北滩的是一个志愿军营级单位,而事实是,在滩岸阻击的只有六个老兵……
也因为如此,敌军26、46重型坦克压过南滩阵地直线开往北滩,美军一个步兵连在准备穿过南滩的时候,这才遭遇到了老兵们的突然打击!
就是在一瞬间,整个步兵连在腰腹的位置被磨盘2hb重机枪硬生生割裂了,沈二转压下了起爆闸!顷刻——埋藏在南滩的炸药轰地爆炸开来,爆炸引燃了滩地遍洒的汽油,步兵连的先头排陷入火海之中,凄厉的惨叫划破天宇,一道长达百米的火墙将两岸隔了开来。
在重机枪扫射下,老兵们从三个位置投掷手榴弹,集束手榴弹爆炸的威力就像连在一起的葡萄,每个点爆炸的瞬间抽光了周围的空气,又瞬间扩张爆裂,敌军士兵的身体在搓筋碎骨后膨胀,在冲击波的撕裂下血肉飞溅。在之后步枪的精准射击下,美军一个步兵排被打死打伤了一半。
杨源立拎着50冲锋枪冲了上去,在低洼地哭嚎的三个美军伤兵被他在近距离打成了肉泥,刘三处从另一个点抢出来的时候打死了两个惊慌失措的敌军火箭手,他拎起火箭筒和弹药在流弹的追射中跳往散兵坑,身后的宝力道又扔出集束手榴弹,爆裂的冲击波不断在百米间的阵地激荡着,股股热浪充斥着整个正面战场。
美军步兵连被打散了,缩在散兵坑中不知道哪里是老兵们隐藏的位置,在交集的流弹中,磨盘的重火力点成为了敌兵围击的方向,就在湛江来在散兵坑中射光步枪子弹后,他看到远处一组人影在装填迫击炮弹。
在不断的爆炸中,他声嘶力竭地喊叫像走了音的唱片,眨眼之间,磨盘的火力点就淹没于火海之中……
湛江来拎起冲锋枪刚要迈出散兵坑,一枚迫击炮弹在身边爆炸了,滚烫的热浪撕裂着他的皮肉,他躺在地上血肉模糊,挣扎着望向火力点的时候,耳朵嗡嗡着什么也听不见……
他依稀看到沈二转举起冲锋枪在散兵坑中激射着,紧接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将他洞穿了,在他吐着血水无力地跪在地上的时候,一枚炮弹撕裂他的身子,整个前身像是被某种力量拉扯着卷上了天空,而沈二转焦红的后半身却依旧跪在那里……
火力点的硝烟未尽,一个班的美军士兵冲了进去,磨盘像个巨人一般咆哮着站立起来,他臂膀上下挥舞,与敌人纠缠在一处,身中数弹却依旧像尊铁塔般屹立着,他紧紧抱住两个敌兵在吼着什么。湛江来看到,在磨盘喊叫的方向,刘三处正端着火箭筒,且哭着扣动了扳机……
剧烈的爆炸将湛江来震醒了,磨盘的半截身子从天际翻滚下来,一直滚到他脚边。
磨盘血肉模糊的身子还在燃烧,湛江来感到一阵窒息,扑上去抱住那半截身子仰天啸叫着,锥心之痛和燃烧的怒火让他的双眸血红一片。他拎着冲锋枪汇合杨源立,当两人翻进堑壕里的时候,刘三处和宝力道也滚了进来。
四个人靠在堑壕上,举枪向外射击,敌兵的火力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他们咒骂着,互相喊着什么却谁也听不到,直到敌兵的一个班翻进堑壕,于是短暂且激烈的枪弹在近距离相互碰撞着——宝力道拦在他们身前,硕大的身子几乎被打烂了,他倒在战壕中的时候,杨源立和刘三处抽出开山镰扑了上去。
湛江来满脸都是血,他抹着眼睛压上弹夹,在两人身后高举冲锋枪激射着,这时身后的爆炸卷起的气浪将三人抛了出去,湛江来口吐血水,头上的鲜血迷糊了双眼,在满目的红色中,他举起枪射倒了两个敌兵,他们中弹后压在他的身上。湛江来挣扎着探出头部,一个枪托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江来……这次也要回来……”
湛江来在朦胧之间看到,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绿色,诡异的青蓝,像个万花筒在翻滚。
他拎着钢盔默默地在这绚烂的空间中行走,那些色块像是一个个泡沫,内中有逝去的老兵,他随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走去,依稀听到了团政委老王的唢呐声,他循着那声音追赶,却在无尽的万花筒中迷失了方向。
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背影,一身破烂的军装蹒跚着向前走,他跟随自己的脚步,很多次都想赶上去问问自己,究竟这是要到哪里去?可是另一个自己在跑,他怎么也追不上。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他看到身前的另一个自己钻进万花筒中,他赶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童年时代的自己那孤苦凄凉的样子。童年的湛江来冷漠地望着他,冻得瑟瑟发抖,在残破的寺庙中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枪声、爆炸声,像是拉扯着他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老弟……”
湛江来醒转过来,他抬起头望着四周,浓密的林子里静悄悄的。
“我还活着?”
杨源立哼笑一声,他咽了口唾沫说:“你这家伙……说梦话都稀奇古怪的……”
湛江来感到浑身酸痛,头部的创伤锥心般疼痛,杨源立说:“在你昏迷的时候缝上了,只要你别皱眉,线就开不了……”
湛江来看到刘三处在林子里警戒,这才意识到自己活了下来,他看了看杨源立,后者的腹部插着一把断折的刺刀……
“老哥!”
“江来……”杨源立闷咳着,一丝丝血水从嘴里流了出来,他苦笑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九虎头……当初我骗了你……”
湛江来呜咽道:“我知道了,蛮牛告诉我的……”
“我就知道是这个狗日的……他是好人呐,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吭一声,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有着信仰的人会忍受得了那么多的人生疾苦,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老哥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我这就带你出去!咱活着出去!”
杨源立无力地摇摇头,说道:“到时候了,让老哥把话说完……多少次都想跟你讲明白,只是没有那个勇气,我不想承认自己就是九虎头,是因为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只想在这个战场上以一个新的身份重获自由。而战死沙场,是我的归宿……”
“我从就是个孤儿,在成人之前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你也知道饿肚子是个什么滋味,让你翻来覆去地想下一顿怎么办……后来参加国军也是为了这口吃的。我不择手段地向上爬,我知道爬到上面就不用再为下一顿饭能不能吃饱而发愁。可是我爬到宪兵营长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来饿肚子的人竟然还有那么多……他们只是想吃的,从来就没想过为什么吃不上饭,国家不行了……鬼子糟蹋你祸害你,让你人不人鬼不鬼,让你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口饭,让你成为粮奴,让你想不到救国……”
“在南京的时候,我看到长官们大鱼大肉,他们忘了国家沉湎于声色,其实这不怪他们,是因为他们以前太饿了,没吃的时候想吃的,得到了就想得到更好的,当时我只是悲伤,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南京大屠杀之后,在绝望中我遇到了你的母亲……你知道吗?她的眼睛透露出来的坚定和清澈让我不敢直视,而我偏偏还想望着她,我不放过任何机会,就是想看看她的眼睛里蕴藏着什么……”
“而那双眼睛里出现的……我却不懂……”
杨源立说到这,泪水涌了出来,他握住湛江来的手颤声道:“你的母亲为了我牺牲了,我没有机会再看到她了……她是唯一把我当人看,当一个真正的家人来看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我却连一个答案都没有……直到遇见了你,我能感觉到是她在冥冥中的安排,也是她对我的怜悯……在生死之间,我得到了答案,我也知道了她眼睛中的秘密……”
湛江来在颤抖,唔唔地点着头,他也明白了那个答案,那是湛予香对杨源立的希望与温柔。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杨源立点点头,他紧握湛江来的手说:“她不是你引以为傲的英雄……她是你的母亲……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温柔,善良,你只有靠近她才知道那种莫名的力量,这也是我希望你去和苏垛说明的原因……”
“试着抛去这个世间的无奈,试着去爱一个人,那是死亡降临前,你唯一的答案……”
杨源立吐了一口血,他苍青的脸庞泛着一种死亡前毫不相符的愉悦,那种愉悦是解脱,是救赎,是与爱人的相见;他撕开衣服的里衬,将一则破旧的纸张交给湛江来说:“这……不是名单……这是我的弟兄……就像你背着的骨灰袋……我用命相信……他们不会给国家带来危害……他们只是想回家……回家……”
杨源立的手释开了,永远的释开了……
湛江来握着那份名单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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