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没有番号,在这雪寂的全茅山(2 / 2)
那位叫王德的卫生员战士,在切开湛江来大腿静脉后,让大家把自己的头发刮下来,然后烧成灰,在血水放到一定量的时候,他先简单地缝合了伤口,然后将头发灰糊在了那个精准的切口上,在老谢和眼张目瞪口呆下,他扯着衣襟将伤口熟练地包扎起来。
后来他对大家说,头发灰比其他东西止血效果都好,不论怎样,得知这个秘诀的家伙们都将自己的头发刮了下来;佛爷本来就没有毛,就拎着剔骨刀站在大路上,连唬带吓地剃下那些急着穿插的士兵的头发。
可是对于湛江来来说,就算静脉的血暂时止住了,可还是需要专业的护理才能转危为安,在王德的提议下,大家抬着湛江来向德川城以北一个叫做全茅山的地方转移,据说来至横村的一支特遣卫生队就驻扎在那里。
临走的时候,佛爷在德川兜了一圈,可是那些熟悉的战友,却再也不见了。
他们从北来,又要由南向北折返回去,一路上看到友军指指点点的委屈不已,佛爷拎着剔骨刀几次都要翻脸。兄弟部队的嘲笑声作弄着他们紧绷的心弦,大家索性揪下军装上的棉花塞进耳朵里,铁青着脸翻山越岭,在漫漫雪雾中走到了那座名为全茅山的地方。
这座山海拔不高,但对于球场通往德川的战略意义却显现的十分突出,而野战医院敢于设置在这里,也说明了第二次战役前期的纵深目的,这里俨然成为了三十八军后勤保障的中枢之一。
石法义一进山,就看到了满沟的野战帐篷,在四面环山的掩护下,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如大树下的蚂蚁,让人毫不察觉。
在过往收治医患的人群中,他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便推开拥挤的人群上前搭住那人的肩膀说:“苏大夫?我们是湛连的!苏大夫!”
苏大夫转过身木讷地盯着石法义,不禁叫道:“石连长?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先别管那么多了,湛大头快不行了!你找个地方先把他安置下来!”
“湛江来?你们不是往西穿插了吗?”
石法义拽着她往前跑:“我们连在德川就打秃了,没有几个弟兄活着回来,湛大脑袋也受了重伤,现在部队往西面插,我还得和团部联系。”
苏大夫脸上毫无血色,跌跌撞撞地随石法义来到湛江来身前,看他血肉模糊的身子,不由捂着面颊掉下泪来,等她好不容易压下内心的伤痛后,和大家一起抬着湛江来进入一座抢救帐篷,在王德的帮助下,足足花了七个钟头才做完了手术。
时近午夜,石法义在山区游击队的暂住地等消息还没回来,佛爷等人在一个空置的山洞里围着篝火沉默不语,枪嘎子的腿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在抢救湛江来的同时,医护人员在枪嘎子的腿上揪出了二十多枚零碎的弹片,也许是他运气太好,这些弹片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血浆供给紧张,像他这种“伤”用上血浆几乎是非常奢侈的一件事。
枪嘎子的脸色苍白的怕人,他一直喘息,一直在流眼泪,他嘴里不住念叨磨盘和湛江来,有时糊涂了,还叫着老油醋的名字,佛爷怕这孩子想不开,就走过去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嘎子,想家不?”
“嗯呐……我想我姐,我想磨盘哥……”
“你不是有姐姐的照片么?能让我看看不?”
枪嘎子从上衣兜里掏出照片说:“其实不是我姐姐的,咱家穷,哪能照这个,是书里乖在鬼子工事里找到的,我说这画里的人像我姐,他就让我揣兜里留个念想。”
佛爷点点头说:“像咱就留着,你是个好娃子,以后路还长,你看我还不在呢吗,咱们死不了。”
枪嘎子抽着大鼻涕,紧了紧棉袄问:“佛爷,你说人死后到底是啥样?咱们这些死在外乡的鬼真能回家么?”
“能……”
“可是我听大夫说,我们连在他们那里没记录,我们死了是不是就成外乡鬼了?”
“你胡说!我们连怎么没记录了——记录是啥玩意啊?”
枪嘎子在佛爷怀里拱了拱,说:“咱们不是在飞虎山就撤番号了么,都说咱们是三三八团的,可是谁知道啊……”
“我就怕自己哪天死了,成了外乡鬼……”
佛爷无言以对,唯有紧紧地搂着枪嘎子说了些连自己都没经历过的美好事物。在枪嘎子睡沉过去后,佛爷起身向山洞外走去,在入山的路口,他看到几个志愿军战士守在一个板的旁边,就上去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一个志愿军战士说,这是打散的士兵留言的地方,都是找自己部队的。
佛爷不认识几个字,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就问那个志愿军战士:“兄弟你帮我个忙好不,我们是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的侦察连,让那些走散的弟兄到这儿能找到我们,你帮我写好贴在上面中不?”
那个兵微微一愣,问:“三三八团侦察连?你没说梦话吧?整个三三八团都往西穿插了呀,不可能有留下来的。”
“有呀!我就是三三八团的!我们是尖刀侦察连!德川就是我们打下来的!”
兵咯咯乐了,他从水壶里倒了些开水递给佛爷说:“行,你别着急,我帮你写就是了,不过整个三十八军都打到西边去了,什么尖刀侦察连还真没听说过。”
佛爷一听就怒了!他把茶缸丢在地上,恼怒道:“我没撒谎呀!我们真是三三八团的尖刀侦察连!”
兵和另外几个志愿军战士面面相觑,见他神神叨叨的一瘸一拐往回走,都相互摇了摇头。
佛爷,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茫然地穿过一簇簇帐篷,最后走到一个没人的林子里嚎啕大哭……他攥着红肿的拳头在雪地里疯狂挥舞,一股股锥心的委屈和痛苦撕扯着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
1950年11月2八日,志愿军东西两线战场如火如荼,执行急速穿插的三十八军在第二天钉在了三所里、龙源里及重要战略高地松骨峰,这意味着前期进入北朝鲜的联合国军主力部队被装进了一个大口袋中。
在此后,敌人疯狂的反扑和突围与我军誓死阻击成为世界战争历史上一个罕有的战例。而这不得不提到一个非常奇异的现象,那就是在的北朝鲜,十几个国家参与的国际性战争,在没有相互宣战的情况下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这在任何人类战争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几天后,也就是12月初,随着东线战场最后一批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撤退,所有证据都显示,此时此刻,朝鲜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手中。
这一天清晨,全茅山笼罩在晨雾中,空气清新的惹人心醉,在志愿军后勤人员和朝鲜游击队的帮助下,他们在这道山沟的一侧凿通了一个山洞,他们把帐篷等临时器具回收起来转移到洞里,这样一来避免了白天被敌机发现的危险。
在一个偏陋的山洞,苏大夫守在湛江来的草铺前,蘸着热水仔细为他擦拭着脸庞。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湛江来如死人一般躺在那里,依靠仅有的开水和温热的土豆汤挣扎在生死线上,持续不断的高烧让他嘴唇干裂。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紧握的拳头,没有人能掰开它,同时大家也知道,那是湛江来与死神搏斗的证明,如果不是这双拳头,也不会让大家感到生命的感动。
苏大夫仔细擦拭着他塌陷青黑的眼窝,不由想起这个曾在横村不近人情的铁驴子,作为一个女人来说,想想就很奇怪,怎么就偏偏看上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呢。
她不由探手放在湛江来的胸前,贴在他耳边说:“还记得在横村的时候吗?那是文工团演出谢幕的时候,我说你要回来,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要记住这个承诺……”
湛江来嘴里嘟囔着什么,苏大夫微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说:“对……就是你要活下来……”可接下来,湛江来在昏迷中说的四个字让她纳闷了,他说:“我的日记……”
“我的日记?”
苏大夫有些沮丧,她轻轻捶着湛江来的胸膛,喃喃道:“铁驴子,就不能说说我吗?”她的娇腆纵然令人动容,可是在这醉人的瞬间,洞外的叫喊却让她打了一颤。
等大家走到洞外,看到了一幕震人心魄的铁血景象;一个浑身血迹的汉子领着一队人从林中踏步而来,他们衣衫褴褛,手中的钢枪在极寒的气温下泛着白霜,每个人眼中都或多或少带着疲惫的警惕。也许他们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而这些人当中,为首的正是三排长杨源立,在他身后的崔智京看到自己人的时候,便一头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几个志愿军战士上前将队中负伤的战友扶进山洞,在忙碌的人群中,杨源立挥开搀扶,在冰冷的山谷中突然吼道:“湛江来!你他妈给我滚出来!”
他的脸上铁青,手中的刺刀攥的咯咯直响,吓得众人不敢上前。这时佛爷从山洞里钻出来,他先是望了望四周,接着抽出剔骨刀淡淡道:“他滚不出来了。”
“这事不是你扛的,我敬你是个爷们,可湛江来把我们老少爷们都搭进去了!我杨源立生来就没看过老天爷的眼色,你要是挑梁子,我也不会客气!”
佛爷仰天大笑,淡淡道:“姓杨的,别跟我玩套嗑,佛爷我不吃这一套!我也实话告诉你,连长就在里面昏迷不醒,你要弄个明白就等他醒了再说,要是你他妈的没事找事!你今天就得躺着说话!”
杨源立微微一怔,疑道:“什么他还没起来?”
佛爷本想一刀整死杨源立,但随后出来的枪嘎子等人死活抱住了他,杨源立也没在乎这些,他在苏大夫注视下来到湛江来的草铺前,紧皱的眉头渐渐松缓,盯着湛江来死灰一样的脸色喃喃道:“你究竟是谁……你根本不会是湛江来啊……”
佛爷踢开枪嘎子,横着剔骨刀吼道:“你们听他胡说些什么?他这个祸害还能留着吗!”
苏大夫上前说道:“杨排长你伤的不轻,我们先给你包扎一下,什么事等湛连长醒了再说不好吗?”
杨源立将脸埋进双手中,跪在那里抽噎道:“他不是湛江来……他怎么能是湛江来呢……”
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湛江来在爆破敌人工事后,杨源立和崔智京撇下石法义带着仅有的几名战士冲了上去,南朝鲜士兵疯狂的逃窜让他们穷追了几公里,当时他们都杀红眼了,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踩进了鬼子堆里。
他们三三两两的往回撤,回到那个被炸塌的工事的时候,湛连的家伙们已不知道去向,后来问了留守的部队,杨源立就带着这几个人慌忙地渡过大同江,紧追一一三师而去,可是翻山越岭好不容易找到师后勤部队,却没有湛连的消息,而且师部根本不知道有个尖刀连!
当时杨源立是真的暴怒了,他把剩下重伤的留给后勤部队,然后带着一队打散了的士兵回到德川城,这才知道德川以北有个医疗点,那就是全茅山。
他路上窝着一股火,心想人家大部队都要打到汉城去了!可他们却要往回走,这跟逃兵有什么区别?废墟旁没有湛江来的尸体,这说明他还活着,既然活着,石法义也在,为什么不随主力穿插呢?
他一路咒骂着湛江来,带着仅存的三排战士来到全茅山,也正是如此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但此时此刻,有个人却不认同杨源立的说法,这个人就是苏大夫,等卫生员给杨源立消毒包扎后,这个年轻的姑娘在心里反复琢磨着一句话,那就是——他怎么能是湛江来呢……
就在当天晚上,一声尖叫在湛江来所在的偏洞传来,被惊动的警卫排战士和随后赶来的佛爷等人与苏大夫一同呆在了那里,原来的草铺空空如也,湛江来竟然不见了!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和平年代甚至是绝对安全的大后方,他们大可静下心来揣摩或者等待这个人的归来——可这是前线!这是几乎贴在联合国军队刚刚撤走的准阵地!就这么一个昏迷的志愿军连长,他会去哪里呢?是敌人的渗透还是另有隐情?当晚负责警卫工作的干事详细寻问了湛江来的病情后,便命令警卫排散开在山里搜寻,佛爷等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当时在茫茫的山林中寻找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黑夜如墨,加上敌我难明,每个搜寻的战士心里都战战兢兢的。就在大家筋疲力尽想要放弃的时候,佛爷和崔智京在一条沟里发现了湛江来。
在月色下,湛江来冻得瑟瑟发抖,前后不停地耸动着身子,青黑塌陷的眼睛空洞地盯着面前的大树,他不时用手触摸树杆,嘴里不停地喃喃着:“老哥对不起你们……老哥来了……老哥给你们磕头了……老哥对不起你们呀……”
“大头!”
佛爷脱下棉袄披在湛江来身上,紧紧搂着他不禁老泪纵横,那一刻,所有熟悉湛连的人,都在这个深寒的山林中流下了眼泪。
湛江来回头望着那些站在沟上的战士,在月光俯照下,他们模糊而闪动的身形,似乎如缕缕幽魂在向他招手,在这个凄迷而诡异的夜晚,湛江来不断地重复着那两句话,回到山洞后,苏大夫不得不给他扎了一针,重新让他昏睡过去。
警卫排战士排除了各种可能的危险,庆幸这是一场虚惊之后,便各自流着白毛汗散回自己的岗位,等苏大夫好说歹说劝走湛连的老兵后,佛爷又跑了回来,他说他死活也不想再离开湛江来半步了。
苏大夫何尝不是如此呢,她抱着双膝望着湛江来,对佛爷说:“我每次看他的脸,就想一个这么俊气的家伙怎么能经历过那么多生死离别呢,后来我为他做手术,擦干净身子的时候,我看见那些新伤旧伤,突然明白了什么。”
“明白啥了?”
“力量。”
佛爷没懂,苏大夫甜甜一笑,说:“他那么躺着,所有生命体征都要消失的时候,我还是能感到他的力量,也许这就是一个军人的力量吧,后来我想,在横村的时候也是如此,就算他对我凶巴巴的,我还是能感到那种力量带给我的信任。”
佛爷还是没懂。
苏大夫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又说:“你也能感受到他那种力量,对吗?”
佛爷想了想,摇摇头说:“这个王八糕子平时像个闷蛋,发狠的时候又像活阎王,你说的力量是不是这个?”
苏大夫难掩笑意。她说:“差不多吧。”接着她又说,“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我没在东北生活过,都说东北的冬天很冷很冷,直到我来到朝鲜,才知道这种寒冷的意思。”
她见佛爷还是傻愣愣的,就说:“一个人,如果经历了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才会明白春天的来之不易,在东北抗日的时候,你们一定是为了这个春天坚持下来的,也是为这个春天来到这里,我很敬佩你们,你们是真正的英雄。”
佛爷有些明白了,他搓着手傻笑道:“丫头,你说的意思我懂,啥春天不春天的,那是逼得没办法!在东北抗日的时候,鬼子太狠了,柳条刺刀一上,连怀孩子的娘们都挑,爷们不上咋整?我跟你说啊丫头,跟鬼子拼刺刀有学问呐,大长枪似的三八盖子照直刺来,你转个身立马给他脑袋卸喽,还有……”
苏大夫在他咧咧的时候就捂住耳朵了,她看湛江来眼皮翻动,就竖着白嫩的手指头放在嘴前,佛爷正飞着唾沫说的过瘾呢,一看她那样心里有些不情愿,他不由喃喃着:“怂丫头,他呀,也就在你眼里有那么点俊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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