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们当兵的,首先得是个人(2 / 2)
枪嘎子岁数不大,二十没出头,本来挺不好意思的事,让这帮老兵油子搅合得更是乌烟瘴气,把人家文工团的女战士吓得挤在屋里不敢出来;哄子蛋学了几天功夫还在院里表演了一轮空翻,机枪班的叫着嚷着拍手喝彩,看得老油醋直摇头。
此刻他和枪嘎子面面相觑,知道把事闹大了,这下非得捱枪子不可,这时书里乖摆着手说:“嘎子,现在大家伙可都看着呢,你大方地说出来,有咱们给你撑腰还怕啥呀。”
哄子蛋也拍着胸脯:“说吧,咱枪里炮里打滚出来,还在乎这些!”
百来号人举着枪就开锅了,不住嚷着一个字——说;
枪嘎子有点像上刑场的感觉,躲在老油醋背后不敢出来,老油醋也没想到挺简单的事变得这么复杂,就哭丧着脸嚷嚷。可谁在乎呢?这些半个月都窝在村里的尖兵早就无所事事了。
“呯”地一声枪响,百来号鸟嘴终于平静了下来,石法义拎着手枪怒目圆睁,那眼白里的血丝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牙缝里阴风抽动,硬生生挤了俩字:“反了……”
介于哄子蛋这些老兵而言,根本就没瞧上石法义,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老宋的临时替代品,所以他们不是回应,而是鄙夷的戳在那里不见声色。
“是谁挑的头?是谁?”
石法义的吼声有点空洞,之后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他将眼睛定在了哄子蛋身上,反正该他倒霉,谁让他是这些人里的“首长”呢。
“我知道就是你!像你这种害群之马还留着干什么!”说着就命令警卫干事把哄子蛋拉出去毙了,几个文工团的保卫干事早就恨得牙痒痒了,上去就将哄子蛋按在地上绑了起来。石法义握着枪喝道:“都给我散了,等任务过后我要一个一个揪出来,有你们好看的!”
百来号人一个没走,都默默盯着地上的哄子蛋,这让石法义有些不知所措,脸上也多了几分尴尬。这时枪嘎子从人群中挤出来,低着头说:“指导员,这都是我的错,你要是枪毙就毙我好了。”
哄子蛋在地上哈哈笑道:“贼娃子,还轮不到你充好汉的时候呐!”
石法义几乎要崩溃了,他喝道:“好呀!你们的袍泽感情要凌驾于革命纪律之上了!这种恶劣的品质还称得上人民的队伍吗!一起绑了!”
就在保卫干事拎着绳子上前的时候,一个愣头青推开人群,不住喊道:“等等!连长来了!你们等等呀!”大家转头一看是崔智京,这子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蹲在地上,还不忘指着后面。
湛江来满身鸡毛,看去风尘仆仆,颇有几许远道而来的架势,只是他笑嘻嘻的脸庞让大家云里雾里的,他上前拍了拍石法义,在人们不觉之间暗自捏了捏他的肩膀,转身又对崔智京使了个眼色。
崔智京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枪嘎子,那封信在院儿中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湛江来指着那封信笑着说:“多大点事呀,年轻的卿卿我我而已,大家临走凑个热闹嘛。”
他的话,将“临走”这两个字念的很重,并一直望着石法义。老石向来招架不住他的眼神,只有收回短枪。湛江来让人把哄子蛋解了,一脚把他踹回队里说:“本来今天晚上要开个战前动员会,现在大家都在,就不劳枪嘎子跑冤枉腿儿了。”
大家听完都笑了出来,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和谐了很多。湛江来又说:“从我们入朝以来,战前第一阶段的战略战术一直没有完全实现,我们也碰了不少钉子,这是我们和祖国人民不曾想到过的,我们当中有不少畏敌的情绪出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湛江来亲眼目睹了敌人火器的凌厉,可是——我更多的是看到了一种精神的存在。”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民子弟兵军魂的存在,我骄傲的看到从国内反侵略反法西斯的英雄精神在这里实现,我们民族第一次有尊严地屹立在帝国侵略者面前,不论今后功过是非,我们的献身精神在这一刻已由自己的脊梁挺起!”
湛江来望着战士们,接着说道:“今晚,我们部队将要执行穿插任务,这标志着第二阶段战役已经开始!在此,我要向大家敬礼!”说着他抬起了右手,在那一刻,他知道这一次正规的军礼也许将是最后一次。
在所有战士面前,湛江来庄严而肃穆,他依稀看到了老朱在车里向他敬礼的瞬间,那代表了很多。有军人的荣誉,有军人的祝福;当然,也有军人的告别。
“每当我举起手时,就会问自己有没有机会再次面对我的弟兄,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坚信,但现实终归是现实,你们当中会有人牺牲,或许我们一个也不剩,只是我希望你们要用胸膛去面对敌人的猖狂,将脊梁与英魂立在祖国边疆,侵略者将不会耀武扬威地在祖国的土地上狂轰滥炸,我们也不会听到祖国的儿女跪倒在废墟中哭泣挣扎。”
“我们!不是为了什么而来,我们是为了证明和履行中国军人的勇气而来!这种勇气是敢于担当!敢于道义!敢于友谊!敢于民族责任!现在——我准备好了,同志们呢!”
“准备好了!”
湛连的老兵和那些新归建的师警卫连战士群情激昂,他们早就在这个村子按捺不住了。出闸前的猛虎有一种隐含的杀意,这些士兵的眼睛所射出的光芒使湛江来得到了确证,他不敢说其他士兵也有这种精神穿刺力,但他的湛连需要,整个军队也需要这样,这一种精神的体现正是以肉体抵抗全金属武力的基本所在。
当一支绝对工业化支持和武装的部队横在面前时,人类仅有的意志凌驾于钢铁之上,由中国军人的精神在这个朝鲜战场上完美的体现出来了。
湛江来,身为一个军人、一个连长;很荣幸与他们并肩作战,他最后只说了四个字:“我们走吧。”在这番慷慨激昂的宣言后,文工团的女战士们从屋内走了出来,或许是因为他的讲话,或许是意识到临别前应该做些什么。她们将自己的毛巾和手帕塞给不相识的战士,人们没有互相祝福,只有默默地表达自己的心愿。
而石法义呢,再次领教了湛江来的带兵手腕,他犹如一尊木雕,感到从没有过的失落。直到一位花季少女,将手中的围巾裹在他的脖子上时才猛醒过来。湛江来走上前递给他一根烟说:“这两天抽的很凶,我这肺都要咳出来了。”
石法义苦笑道:“别说没用的,你是想嘲笑我吧?”
湛江来拉着他走出院外说:“都说百姓苦,其实我们当兵的更苦,有人说我们是钢,我们就得是钢,有人说我们是铁,我们就得是铁,有人说我们是革命精神的象征,我们就得做到那种象征。其实我倒觉得——我们首先得是个人,你说对不?”
石法义重重地吸了口烟,随后叹了口气。
湛江来笑着续道:“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嘛,在这陌生的异国他乡,人得学会排解战争带来的伤痛,再说啦,那子压根就不知道人家早就看上他了,自己还傻了吧唧地不敢露头呢。”
“你说的是那封信?”
“崔他妹妹写给枪嘎子的,八成有戏,咱这些老胳膊老腿就别耽误辈的感情了,这也是革命爱情嘛,多他娘浪漫的事。”
石法义笑骂道:“瞧你说的,把我整地跟地主老财似的,但是纪律终归是纪律,文工团可没少反映这些事,咱得注意。”
“是是是,回头叫嘎子给你写份检查,再说多大点事啊,现在穿插任务迫在眉睫,咱押后过堂,还怕他跑了不成。”说完挤眉弄眼地捅着石法义,转眼间又是一副无赖泼皮的样子。
老石一时哭笑不得,可转念一想的工夫,他停下了脚步,湛江来看他皱着大眉头,心想莫不是又要搞本本主义?
谁知老石问道:“那……那嘎子认字么?”
是的,枪嘎子确实不认识几个字,但崔智慧也不是中国人,想来那封信应该很“生僻”,在某些方面也许是一拍即合。
于是书里乖拍胸膛发了毒誓之后,在嘎子和老油醋面前心翼翼地打开那封信,压低声音念道:“敬爱的吕山同志,您好——嘿!知道咱们嘎子大号还敬爱的呢……”话没说完,一顿老拳就落在他身上了,书里乖只好干咳一声,继续念道:“本不该这样草率的对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是,惊闻你们的连队要开赴战场,所以按捺不住……”
书里乖念到这偷瞄了一眼枪嘎子,后者脸通红,老油醋又一脚踹去,书里乖只好继续念道:“我们萍水相逢,来至各自的祖国家乡,是信仰让我们在这一刻相聚,我想都是同一阵线上的阶级兄弟与姐妹,我们……”
湛江来和石法义在墙后收回耳朵,彼此含笑,心里都知道这事算是成了。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还能出现一对鸳鸯倒是始料不及,不过两人都知道,这是个好兆头,希望与憧憬总能让人变得勇敢、坚强。
湛连的晚饭提前两个时,17点的时候每人喝了一碗山菜炖鸡汤,吃上两张干烙饼,日落西山的时候,全连已然整装待发了。湛江来与新换防的部队交接后,望着队伍向南驶去,不由回首去看卫生院座落的那个山洞。
或许他还不知道,第一次战役后期的诱敌战术几乎将美军引过了鸭绿江,同是这一天,也就是11月21日,美军的先头部队已经陈兵于中朝边境的慧山镇,当联军停下重装甲和坦克遥望深不可测的中国内陆时,麦克阿瑟的“圣诞回家宣言”似乎已经在他们心中有迹可循了。
也是这一天,从北京方面传来一首诗,诗中后半段曰:最喜诗人高唱至,正和前线捷音联,妙香山上战旗妍。
不论怎样,在这个复杂的日子,联合国军和中国内陆都有一些希望,而希望的不同,将不同肤色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或者说搅合在一起。
此时此刻,在湛江来眼里却只看到了一位神女在向他求告归来的祈福,他想再看看她,可是身子却已淹没在前进的洪流之中了。
根据团命令,尖刀侦察连将做为战役前期渗透部队纵深至清川江南岸,直插南朝鲜重兵镇守的德川城;在湛江来面前不仅是直线距离三十公里的急速冲刺,还要做为精锐中的精锐重塑军团精神,因为梁大牙已然下了军令状,一天!也就是要在24时之内拿下德川,而湛连,便是挖心的刺刀!
面前的第一道坎,自然就是浮冰连绵的清川江。
湛连的前身是东北抗日游击队,对冬季山地作战熟的不能再熟,只可惜飞虎山侧援一战老兵都打进去了,新上来的师警卫排虽然训练有素,但湛江来总是提心吊胆的,他调派新一排顶在最前面也是这个考虑;而石法义挂着自己的老部下新二排,他们做为后卫排不仅要担任突发阻断任务,还要帮助炮班运输弹药。
这一切安排自然让杨源立非常不满,说来说去他只有两个班在两侧迂回,最可气的是要掩护机枪班,班长哄子蛋跟他结下梁子,要是打起仗来怕是没那么顺溜。而这正是老兵与新兵的意识相差悬殊所在,相对来说,杨源立的新三排与敌人的接战次数还是个零,按照湛江来的说法就是一批凶猛的生瓜蛋子,而杨排长却不仅一次跑到前面要求担任先锋排,看得湛连的老兵们直想乐。
就这么个冰天雪地的山区急行军,这王八蛋还要做前锋?湛江来第一次感到没有老宋的日子是多么难熬,他无可奈何地对杨源立细心讲解新一排做为先锋的道理,这在月色皎洁的山林行军中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精力。
按照严格的军事穿插准则,他本该训斥一番,但毕竟是从师里来的,近来连队摩擦较多,他矮下身段辛苦一点也没关系,所以他盼望早些遇上敌人,这样多余的精力就可以有的放矢了。时尽午夜的时候,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先锋排警示下全连隐蔽在山林中,虽然急行军带来的急促并未回复,但人人眼中都看到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血战。
眼前就是清川江,师里给他们的这个渡江点宽约220米,结冰厚实,但在眼前却是破开冰面的湍急河流,一些块浮冰犹如尖刀般锋利地顺流而下,隐隐的还可以看到河中一捆一捆的套锁钢丝。对岸灯火通明,可以清楚地看到三个阴森可怖的火力碉堡。
枪嘎子在对岸一束束探照灯扫来的间隙跑了过来,他仰躺在湛江来身边低声说:“情报给错了,这里有水雷,我们过不去的。”
湛江来瞄了一眼崔智京,如果要是电台可以打开他真想冲团部咆哮几句狠的,因为这个预设的渡江点根本就没结冻,他们根本没法过去。
这时石法义摸上来,他打着手势告诉湛江来炮班已经跟上来了,但他却皱起了眉头。
湛江来低声问:“咋啦?”
“后卫排发现了敌人的搜索队。”
“多少头?”
“十一头。”
湛江来听罢拿过望远镜,尽量避开月亮的反光向对岸看去,在暗堡的后面似乎有个迫击炮阵地。他骂了句娘的,翻过身看了看表,眼看要到午夜了,这个时候他们早该渡过清川江向第二目的地进发了。
在这个不大不的区域防守滩地面前,湛连前狼后虎,湛江来竟然有点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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