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黑暗(2 / 2)
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来到通向乌龙潭的那条山涧,这里是他们大队林区的最南缘,跨过山涧便是清河区的地界了。深不见底的山涧出的阵阵凉气让心情烦躁的少年渐渐的冷却下来,他沿着山涧往回走,心事开始转到倩身上:她现在还生他的气吗?他昨天的态度确实太粗暴——这全怪“臭嘴”这!
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乌龙潭了,水泵已经停了下来,四周是一片寂静。泵房的门大开着,从外面就能看见光着上身的周文斌,他正在修理水泵。看到梦才,他赶紧将一件已经变成土黄色的白布褂穿到身上,显然他很为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感到难为情。
“进来坐一会,我这有一些青岚岭野茶。” 周文斌迎到门口,挨了打的脸青肿难看。
“不了,外面凉快,就不进去了。” 梦才说。
“也好,我们到水渠上面坐,那里风大——唉,才五月天就这样闷热。” 周文斌和梦才爬上水渠,从这里向西看去,夕阳下的群山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美感。他们坐在水渠旁边的草地,默默的注视着太阳将要落下的远方。过了一会,周文斌才开口:“昨天晚上他没有打你吧?——唉,这都怪我不好,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怎么能怪你呢?你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梦才说。
“不管怎么说,昨天都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去知青宿舍,我很感激你为我打抱不平,但以后遇到这种事千万别再为我说话了。” 周文斌内疚的说。
“不关你的事,我和德军早就有矛盾了,去年春天我和他结下的一笔债还没有偿还!”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过了片刻,梦才问:“他这么欺负你,为什么你不去告他呢?”
周文斌苦笑了一下,说:“我到那里去告他?谁又会相信我这样人的话呢?”他仰天叹息:“没有任何希望了。”
“也许你那一天会有出头之日……” 梦才想安慰他。
“不会的,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再有希望了。” 周文斌怆然道:“六三年,我在县一中读高一,当时我是以全县中考总分第一名考进去的,除了英语,其它各门功课在全年级都是第一,学校对我很重视,还准备破例展我入团——可是突然有一天从我们区里来了一封公函,说我父亲是土改时被镇压的恶霸, 于是我的学生时代便到此结束。根据上面的一个内部文件,我被清除出了学校。当时我大概和你现在年龄差不多,但已经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和母亲在一起被管制劳动,那时候母亲的眼睛还没有瞎,可是当看到我在生产队受人欺负的样子,日日以泪洗面,眼睛渐渐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周围死一样的寂静。
“为什么要把人分成不同的种类?为什么要让一些人去压迫另一些人?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和睦的相处呢?”过了一会,梦才悲愤的问。
“这是需要。”
“什么?” 梦才没有听明白。
“这是政治的需要。” 周文斌看着远方说。
“政治的需要?” 梦才还是没弄明白,“是不是怕出身不好的人搞复辟?可是他们人很少啊,又没有枪杆子,根本闹不起来。”
“不是因为这个,为了让大部分人有一种自豪感,需要有‘一撮阶级敌人’存在,需要有一批可以让广大民众踩在脚下的贱民——这样在困苦的条件下,人民才能不产生怨恨情绪,就像当年希特勒迫害犹太人……”忽然周文斌感到自己的比喻太可怕了,他停顿了。梦才理解了这个地主儿子话中的含义,也感到了其中的危险,他沉默着。
“我妻子的事你听说了吧?” 过了一会,周文斌问。
“知道一点。” 梦才点了点头。
“外面可能把她说的一塌糊涂,但这完全不能怪她,她是一个孤儿,本来是想找一个安定的归宿,可是偏碰上我这个窝囊废,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她,她这些年来所受到屈辱只有我心里完全清楚。” 周文斌低下了头,喃喃低语:“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保护人,我真心的为她感到高兴。”
“这就是德军把火气撒在你身上的原因?” 梦才问——周文斌没有回答——“你刚才说上告没有用,可是我有一个同学下放在淮北,他们那里有一个案子的情形和你们非常相似,也是大队民兵营长,对,还有大队把他们那里五类分子家的儿媳妇和女儿都睡遍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将他们告,两个人都被判了十年以上的徒刑,你难道就不能试试?”
周文斌叹了口气说:“不瞒你,我也曾经试过,那还是德军刚刚霸占我妻子的时候,我给省里的有关部门写了一封信,但信被转到了县里,很快就落到了德军手里,他折磨了我一个多月,连我的老母亲都受到了牵连。对将来我不抱任何幻想,没有人会为我们说话,等待着我的只有一条死路……”停顿了一下,说:“我之所以苟延残喘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我的母亲,但这个日子可能不会太长久了。”他茫然的看着西边天空的红霞,眼光里全是绝望。
梦才无言以对,在这个出身高于一切的年代,像周文斌,还有自己,这样的人出路在何方?再过一两年,他就到可以参军的年龄了,这是他从时候就有的梦想,可是妈妈的地主出身和爸爸当过“”的历史能通过政审吗?啊,一切都变的那么渺茫!
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天空加快了变黑的脚步,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梦才起身告辞,周文斌伴他走到通向村子的道路。在分手的时候,周文斌真诚的说:“你以后尽量不要和我来往,否则对你不利。”
“不,我对一切都无所谓。” 梦才回道。这时天已经全黑了。 filsarilhl11955515452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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