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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爹(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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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太爷:“堂下何人。”

“……”

午踢了他一脚:“老爷问你话呢!”

老头不说话,看着吕,缓缓道:“……儿啊。”

散子在一边笑,午又踢了他一脚,县太爷喝住他。

“娘的,太爷,这假神仙占我便宜!”

县太爷:“老者,报上名号。”

吕宋缓缓把头扭过去,半晌道:“……儿啊。”

午把堂棍抽出来了。

县太爷道:“午。”

午:“太爷,他连你便宜都占!”

县太爷停了一会,提着腰带从案子后头下来了。

泸南地方,县衙也,武德年盛,世道太平,衙门里连同就八个衙役,今日城门口值守还调走四个,剩下两个休沐,堂上就剩午和散子,还有师爷。

师爷看县太爷下来,忙搬了个凳子。

县太爷坐在吕宋面前,吕宋看见了他的瞳孔,盯了一会,心里清明了点。

县太爷道:“老人家,哪儿人。”

吕宋道:“白山村。”

县太爷道:“什么州?”

吕宋道:“忘了。”

县太爷道:“果真忘了?”

吕宋沉默一阵,道:“嗯。”

县太爷道:“老人家,你为何杀人。”

吕宋道:“也忘了。”

县太爷看着他,衙门正大光明的匾也看着他。

吕宋原生在北方。

道府十三州,他家靠尽头上,青州都昌县,跟着河北道。

村子站在下海口,每年暴雨,河海交汇都要改道涨水,冲走几个认识的,几个不认识的。

每年这时候,吕宋就只跑半天的货,挑着脚把车拉到乡里,从坊里买俩彩糖人揣回家。

他家一对双,大的子吕途,的女儿吕六。

每回等他到了家,俩糖人就给子,女儿坐着看,和他娘一块,挑灯给吕宋补衣裳。

吕宋不沉默时会去摸摸她脑瓜顶上俩揪,但多数时候他不怎么言语。

吕宋家世代住在这,这老祖屋是他爷的,他爷留给他爹,吕宋娘走了,吕宋爹一人住着大屋,一家几口人住在一块,地方很紧巴。

地方紧巴,气儿也就紧巴。

吕宋就沉默。

尤其他推门回来,总能看着媳妇从他爹房里出来之后,吕宋沉默的就更多了。

出事那天吕宋还在外头拉货,梅雨没停,天上连着下得跟漏了似的,他穿出来那件蓑衣盖在货上,连车带牛,整辆车裹得比命严实。

村里人顶着雨来找他,前头吼得什么他已经忘了,就记着指着村,脸上那表情他这辈子忘不了。

“途儿!途儿!”

青州人说话带儿化音,两个字不分开,连着念。舌头打卷,喊得他也想卷舌头,想呕在雨里。

他疯了一样把车打回去,正赶上媳妇女儿出来,正午头上,屋中水没踝及腘,细软飘飘沉沉,吕宋趟水刚把儿子从碎一半的灶边拖出来,车没回头,屋就塌了。

污水卷着细软冲到车边,刷过他双腿,盛唐大雨下出一片内陆的海,海内的浪。

浪里带着首饰,带着血。

第二天水退,吕宋爹挖出来了,还剩一口气。

死了也好,活了也好,可他爹还差一口气,这口气就能憋死人。

吕宋不知道自己怎么想,于是就沉默。

白山村老一辈不多,伤了是大事。伤了一个,剩下的聚在一块,大家长拿出宗族威仪,领着吕宋一家四口跪在祠堂前赌咒发誓,一定治好吕宋他爹。

跪完了祠堂,里长带着人找吕宋,四下合计,请大夫要花一两。吕宋在废墟里扒拉出沾血的细软,吕姚氏换了身上的首饰,各方一凑,一两一。

吕宋拿着银子请了乡里最好的大夫,人跟着过来,望闻问切还没完,就说要回去。吕宋一家都给人跪下了,拽着青布摆不让走。

大夫道:“要治他,没十五两好药,下个月就能办头七。”

人走了,媳妇儿子看着老爹,吕宋夜里还是去跪祖宗。

说老祖宗,说牌庙,说多少,吕宋也从那几个烫金的牌子里晃不出银子来。

跪了一宿,第二天清早,他去找了里长。

县太爷道:“老人家,你可有记得之事?”

吕宋不答。

县太爷声音还是定着,话很稳。面上有笑,话中有没有笑,听不出来。

“老人家,在下虚龄四十有三,您大抵长我些,呼声义兄不为过吧?”

吕宋道:“……随你。”

县太爷道:“贤兄,弟还不知你名姓。”

吕宋沉默一阵道:“太爷,你干这个,屈不屈?”县太爷一愣,他又道:“图什么?”

县太爷不言语,叫师爷把案收了。

师爷收了笔,也拿了个凳子坐在县太爷旁边。一个衙门,县官师爷和师爷对着坐个杀人犯面前,隔着水街对过车水马龙,烟火人间。

吕宋看看师爷,又看看县太爷,道:“你这官儿当得不咋地。”

县太爷也不打官腔了,“下面得话不给你记,衙里现在就我们哥四个,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吕宋也想问这句话。

那天清早他打祠堂出来,先去找了里长,后去找了仨老头,大家长聚着都首肯了,吕宋才回家跟吕姚氏说,要卖女儿。

吕姚氏举着破灶里一块砖,把他追出二里地。

追也得卖。

唐律有规定,诸略人、略卖人(不和为略。十岁以下,虽和,亦同略法)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村里首肯联签,十来个人一块卖,罪能轻。

村里一个跑南北货的找了牙子,村里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但是第一次见这个人。

老男人,瘦,猴一样,穿胡服,脚上一双破麻鞋。男人手里还一个男孩,称他王爹,话里话外调子很沉,十几岁的树,还没茂盛便已苍老。

王爹拎着吕六看,前后调了三个个儿,出价十一两,两边好说歹说,价抬到十三两,不能再多了。

王爹道:“这猢狲,卖给人嫲嫲都不定收,倒手前还得落我这一阵,十三两,就赚个辛苦钱。”话刚落,吕姚氏就冲出来给了他一爪子。

脸上见血,人更不乐意,银子却没往下落,反涨了五钱。吕宋那时候就应该觉出来不对,可他光顾着打媳妇了。

一套新衣服再饶一钱,十三两六钱,吕六跟人走了。

吕宋一家站在村口看人走远,吕六背影一直哆嗦,不知道是吓得是哭得,旁边那男孩一直在乱动,跟来时比不老实多了。

等人走远,夫妻俩回家,傻眼了。

老子还是老子,儿子不是儿子了。

吕姚氏哭瘫在一边,吕宋夺门就要追,男孩蜷着腿坐在地上看他,“别去了,你追不上王爹。谁也追不上他。”

吕宋劈手就是一顿打,往死里打,男孩倒在自己血里,衣服破了,露出别的伤来。

吕宋到底还是去追了,也到底没追上。回来时还有点神志,带着里长捆男孩,推门人已经跑了,就剩地下一滩血,女人昏在一边,再醒来就不会认人了。

到此,这家算彻底没了。

日子难成这样,日子还能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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