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秉国之均 四方是维(1 / 2)
伍封愕然道:“大王怎会杀我?”勾践叹道:“所以说龙伯这性子太易信人,你是我们越人大敌,寡人杀你大有理由。寡人袖中也的确藏有利刃,原是想在事无转机时自戗,以全颜面。不过寡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绝非卑鄙人,不愿如此。”
伍封道:“大王是当世英雄,实不相瞒,在下虽然年轻,这些年却阅人不少,若论雄才大略,天下再无能及大王者,其它如赵无恤、智瑶之辈,不及大王万一。”这是他的心里话,是以说得甚是诚恳。
勾践笑道:“龙伯过誉了,龙伯自己也是雄才大略之人,不在寡人之下。除我二人之外,余人尽皆碌碌之辈,何足道哉!只不过龙伯与寡人都是天下之材,却略有不同。龙伯之天下是道、是顺人、是德心,寡人之天下是霸、是征服、是疆土。听起来是龙伯高明,但行事却是寡人顺遂。”
伍封不解道:“请指教。”勾践道:“世人皆有私心,或重名,或重利,或喜欢美女财帛,天下者,世人为重,地域为轻。然而人有私,则天下为私,寡人之举便合乎世情,龙伯之天下太过虚枉,寡人敢说虽千年之后,龙伯之天下仍然虚枉,不切实际。”伍封叹了口气,道:“事在人为。在下也没想过这些事,凡事只想着对得住天地良心,如此而已。”
二人说着话,早已经到了楚月儿和鹿郢的木室中,伍封见楚月儿正为鹿郢施针解毒,将勾践放下来,道:“大王请稍坐,在下去觅些饭食来。”
这后院中并无他人,伍封出了后院,往庖室方向走去。齐人建筑大多相仿,庖室马房皆有定制,是以伍封也不必四下寻觅,只是依着大致方向,果然没多步就到了庖室之外。庖室中正有饭食之香气飘出,伍封暗喜,仗剑闯入,正见四个庖人在准备饭肴,原来是供府内外夜巡之人食用。
庖人们见了伍封,大惊失色,伍封用剑将他们指住,让他们端上饭肴,押往后院。想是颜不疑正全力应付越王后,府中人手调动,是以府内空虚之极,伍封押着四人由庖室到后院,竟然无人察觉。
伍封押着庖人入了室,这时楚月儿已为鹿郢解毒完毕,正向勾践和鹿郢说着越王后入城一事。庖人们一入室,见到勾践和鹿郢,大喜叩拜道:“大王、王孙贵体安康了,人们不胜之喜。”勾践哼了一声,道:“寡人本就没病没痛,何喜之有?”
庖人服侍勾践和鹿郢用饭,二人一个是数日未食,一个是未曾饱食,自然是毫不客气。楚月儿道:“大王数日未食,不可骤进粗硬之物,只服肉糜即可。”勾践点头道:“寡人知道。”
二人用过饭后,精神大振。
勾践果然是体格强健,异于常人,此刻一跃而起,道:“以王后之才,最多可与不疑周旋两个时辰,此刻寡人非赶去弹压不可,否则不疑事急行险,王后便有些凶险了。”伍封道:“颜不疑剑术高明,石圃又狡诈无比,我与月儿陪大王和王孙走一趟。”勾践朗声笑道:“有龙伯相助,自然是最好不过。”
勾践让庖人在城中四去宣示,就说颜不疑囚困父君,意欲谋反,诸追遂者尽是被迫而为,一概赦免,不予追究,如有助王惩恶者当予重赏。
四人出到前院,行不多远,正好遇到几个佩剑持矛的侍卫,这几个侍卫见了勾践,大惊失色,有人挥矛上前,也有人惊惧后退,他们都是颜不疑的亲信,知道勾践和鹿郢被颜不疑所囚,此时忽见勾践出现在面前,那是数十年的越王,积威无限,这些侍卫不免惊慌失措。
伍封正想出言喝斥,让这几个侍卫弃械投降,鹿郢却抢身上前,拳脚齐施,将数人击倒。他在洞中困了多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正好拿这几人泄愤,是以出手极重,眼见这几人或骨折、或内伤,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伍封叹了口气,暗暗摇头。鹿郢上前,从侍卫腰间扯了两口剑回来,又抢了两条长矛,与勾践各佩剑持矛,楚月儿问那些侍卫颜不疑所在,说是在城中军营,正与越王后说话。四人这才出了官署,直奔军营。
沿途遇到不少巡城士卒,见了勾践和鹿郢,都大喜叩拜。原来城中士卒除了颜不疑的亲信外,大都为颜不疑言语所惑,以为勾践病卧不起,不知道其中大有缘由。是以见了勾践和鹿郢,以为二人病愈。这些越卒大都认识伍封,见伍封居然与勾践一起,不免错愕。
勾践道:“王子不疑欲夺王位,将寡人和太子囚困,幸得龙伯相救,各位便随寡人去收始平叛,将逆子擒下来。”众士卒大为惊异,自然是跟着勾践同行,就这么由官署到军营二三百步间,已有三四百人跟随在勾践之后。
等赶到营中,便见颜不疑的一干亲信守在中军大帐之外,伍封、楚月儿、鹿郢三人闪身上前,轻易将他们制服,勾践让士卒守住营门,不许人进出。
这时帐中正吵嚷着,越王后正厉声道:“不疑,大王到底在何处?”勾践大笑道:“王后,寡人在此!”提着长矛掀帐而入,伍封三人也跟了进去。
越王后带着一些宫女侍卫,正与颜不疑等人对峙。她指着长矛,正在喝问颜不疑,猛见勾践入帐,喜道:“原来大王无恙。”颜不疑、石圃和条桑三人脸色大变。
勾践道:“寡人和鹿被这逆子施毒囚困,每日饭食下毒,若非龙伯和月公主相救,恐怕这一二日就要死了。嘿,想不到寡人竟生了这么个儿子!”越王后怒道:“不疑竟敢如此,好生大胆!”
颜不疑面如死灰,道:“儿臣只是想稍困父王和鹿数日,的确无加害之心。下毒之事,全是石圃和条桑瞒着儿臣所为,不干儿臣之事。”石圃见势不妙,连忙扯着条桑跪下,道:“大王,人等罪该万死。但人身为王子的门客,受其指示,不敢不为。这下毒之事,是奉了王子之命,绝非人所为。大王和王后请开一面,饶过人。”
颜不疑怒道:“石圃,你……你竟敢如此欺我!”越王后对这石圃有些好感,道:“石圃之言也有些道理,他必竟是个下人,谁当越王,与他也无多大干系。”伍封忍不住道:“这个王后可就不知道了,若论奸滑狡诈,这个石圃远胜于伯嚭。”他将那日在颜不疑帐顶听到的石圃与条桑的对话说出来,道:“这石圃一心一意,是想让其子夺越王之位,王子不疑只不过是被其利用而已。”
众人听他所述,尽皆动容。石圃和条桑惊得面无人色,条桑颤声道:“桑儿与石圃的私下说话,龙伯怎么知道?难道龙伯真是神仙?”伍封道:“那日你们说话之时,我便在帐顶听着。”
勾践惊道:“原来那时龙伯潜入了鄙营之中。”伍封笑道:“不瞒大王说,在下于越营之中歇了数日,那个夷人‘夫余宝’先前是在下的家臣石朗,后来数日便是区区在下。只不过这事连文大夫也蒙在鼓里,越营无人知道。”勾践瞪着伍封良久,嘿然道:“龙伯神出鬼没,寡人好生佩服,怪不得以我越军之强,竟数番中计,败在龙伯之手上。龙伯用兵如神,在镇莱关时已思及日后潜入越营之事,委实神算妙策,寡人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颜不疑听伍封说了石圃之谋,果如鹿郢所猜,盯着石圃和条桑,恨声道:“原来如此,若非你二人撺掇,今日之事何至于此!”猛然间寒光闪动,石圃和条桑连惊呼惨叫也来不及,便血溅帐中,齐齐被颜不疑杀了。他身手奇快,伍封和楚月儿虽见他动手,却也来不及阻挡,暗赞这人杀人行刺的确是天下第一高手,再无人能及。
伍封见颜不疑动手,连忙抢身跨上,挡在勾践和鹿郢二人身前,楚月儿也闪身到越王后身边,顺手将越王后扯后数步,以己身相避。
颜不疑手中横着剑,苦笑道:“我自负才智,先后屈身于董悟、支离益、夫差,原以为可以当上越王,扬眉吐气,谁知道最终仍是功亏一篑,一事无成。上天待我何其薄也!”伍封摇头道:“你才智过人,身负绝世剑术,又是王子身份,上天待你已是极厚。只可惜你行事只想到自己,以致不识上下尊卑、不珍惜他人性命。天地万物,人命为贵;天下尊卑,君臣父子。你欺师父董悟、弑师祖支离益、卖假父夫差、囚亲身之父,一生杀人无算,能活到今日,已经算是十分长寿了。”
颜不疑长叹一声,弃剑于地,道:“龙伯说得是,今日我犹怨天,被我所杀之人岂非更要怨天尤人?”伍封怕他有诈,闪身上前,五指齐弹,一口气点了他五六处要穴,颜不疑并不闪避,萎坐于地。
伍封和楚月儿这才吁了口长气,勾践看着颜不疑,神色变幻,踌躇道:“这个畜牲,这个畜牲,寡人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以他的性子,如此犯上谋逆之徒早就杀了,但毕竟这是他的亲子,又不忍下手。越王后嘿了一声,道:“如此逆子,早该杀了!”鹿郢跪倒道:“王爷爷,请看孙儿面上,饶父亲一命。不如将他逐出吴越,不许他回国便是。”
这话正说中勾践的心思,勾践不住点头,越王后道:“鹿是个仁厚孝顺之人,大王这个太子没有立错!”勾践道:“既是如此,便将他逐出吴越,立即动身,终身不许入国一步,否则越人无论尊卑贵贱,均可杀之!”
其实他这令有却如无,以颜不疑的本事,天下何处去不得?就算他潜入越国,恐怕也能瞒过世人,只不过颜不疑从此声名狼籍,这越王之位是永远也无法染指了。是以勾践此举,既执了法令,又全了其父子之情。
鹿郢道:“孙儿送父亲出城。”勾践叹了口气,点头道:“也好。嗯,逆子为人狠毒,鹿太过仁孝,莫要途中被他所欺,反而被害。寡人想请龙伯亲自押送,将逆子送到城外,与鹿一同回来。”这颜不疑是个极可怕的人,伍封也怕鹿郢有失,点头道:“在下遵命。”伍封放心让楚月儿单独留在城中,全因楚月儿剑术武技只弱于自己,又善辨识毒物,是以不怕勾践加害。
三人立刻起身,同乘一车,鹿郢驭车,带了三乘兵车在后护卫,一并出城,因东、西、北三门被围,兵车往南门而出,在南门外十里处,见到一座凉亭,鹿郢道:“师父,在此停车可好?”伍封道:“便在此地放他走吧。”其实以伍封的性子,恨不得将颜不疑杀了,但他为人守信,既答应了勾践,便不能动手。勾践也是因此缘故,才让伍封亲自走一趟。这也是勾践之谋,今日伍封亲自放走了颜不疑,下次碰到,便不大好动手了,是以这也算勾践保全颜不疑的心意。
众人下了车,士卒插了几根火把在亭上。鹿郢让士卒远远守在数十步外,不许靠近,自己将颜不疑由车上搀下来,甚是恭顺,完全是孝子之样,伍封看着这样子,几乎忘了鹿郢的父亲其实是支离益。
鹿郢请伍封解开了颜不疑的穴道,颜不疑长叹一声,道:“龙伯,在下与鹿有几句话要说,请龙伯多宽容些时候。”伍封寻思颜不疑当了鹿郢是他儿子,所谓虎毒不食子,自不可能有加害鹿郢之心,是以点头,自己走出亭外守侯。
颜不疑道:“鹿,日后你当越王,切不可学为父这般行事,需宽厚待民,如此方能王位久长。”鹿郢点头,颜不疑又道:“你年纪也不了,可以娶妻生子,你可向父王、你师父龙伯和月公主相求,请他们为你觅一头好的亲事,早早生下子嗣,为父也能放心。”鹿郢低声道:“是。”
颜不疑伸手抚着鹿郢的头颈,脸上露出微笑来,道:“为父一身的本事大多来自于剑中圣人支离益,这‘蜕龙术’克敌制胜甚有奇效,若非大有缺陷,为父早就传给了你。上次我吸取了支离益一半气血,功力大进,然而甚是奇怪,总不能运用自如,常常气血翻涌不能自制,这些日子调息方知,练这‘蜕龙术’者不可吸人气血,否则大有祸患。你是龙伯弟子,身手在同辈人之间算是十分了不起,但你升为太子,日后要继承王位,王位之尊,天下间觊觎者不少,说不好会有谋逆篡位之徒,觅高手行刺。为父日后隐居,要这身功力无用,想传给你,可使你功力大进。”
伍封和鹿郢都吃了一惊,想不到颜不疑一生自负剑术武技,此刻居然甘心授功予人。鹿郢愕然道:“这个……怎好施行?”颜不疑笑道:“他人或者不行,为父这‘蜕龙术’却可以行之。只要我强施‘蜕龙术’,便可将气血传注你身。”
他二话不说,让鹿郢坐定,自己双手抚在鹿郢头顶,浑身急颤,脸上立刻红如巽血。伍封怕颜不疑有诈,仔细盯着,便见颜不疑浑身渐渐变涨,青筋绽出,也慢慢变红,不多时便如涨大了一倍,又过一会儿,他浑身开始缩,得如同缩了一半身子去。
伍封心道:“这‘蜕龙术’好生古怪!”此刻颜不疑又渐渐回复原型,只不过脸上如同被剥了皮一般,红肉绽出,显得甚是诡异可怕,以伍封的胆量,在心里也打了一个突,不愿再看。
这时鹿郢头顶紫气氤氲,身子也渐渐涨大起来。伍封猜想颜不疑的气血此刻正往鹿郢身上贯注,心知此刻甚是关键,不能有丝毫惊扰,心退开十余步。
过了良久,便见鹿郢的身子回复如旧。颜不疑的脸竟变得雪一般白,睁眼笑道:“大功告成!鹿,你本来身手高明,再加上为父数十年练‘蜕龙术’的功力以及支离益的一半功力,已经胜过为父传功之前的本事,足以纵横天下!天下间除了龙伯和月公主外,相信再无人是你的对手,哈哈!”说着,连声音也沙哑了,变得萎顿不堪。
鹿郢缓缓起身,伸手向亭中一块石头拍下去,便听“砰”的一声,大石应手而裂,伍封暗赞:“鹿的本事,胜过以往十倍矣。”
鹿郢提起手掌看了看,问道:“你将功力传给了我,自己又如何了?”颜不疑笑道:“为父自然是功力已废,恐怕只能勉强提剑了。嗯,我还有口鱼肠宝剑,镶在手上,此剑锋利无比,颇能防身,也交给你吧。”
鹿郢在他面前跪倒,颜不疑卸下断腕上镶的鱼肠宝剑,递给鹿郢。鹿郢双手接过,声道:“多谢!此剑还是留给你自己吧!”猛地寒光闪动,鹿郢双手往前一送,这口鱼肠剑连剑身带柄尽数刺入颜不疑腹中。
颜不疑脸上笑容还未及褪,哼了一声,瞪着眼嘶声道:“鹿……你……你这是……为何?”
这变故陡然而生,伍封又离得远,不及反应,连忙赶上去,道:“鹿,你干什么?!”鹿郢双手扶着颜不疑,冷笑道:“颜不疑,有件事你可不知道,东郭子华虽是先母,但剑中圣人支离益才是我亲身父亲。你杀了我亲父,我自然要为父报仇!”
颜不疑浑身一震,瞪大了眼,涩声道:“什么?”鹿郢道:“这事师父也知道,他见过母亲。”颜不疑缓缓扭头,看着伍封,伍封叹道:“的确如此。唉,我可没料到鹿会在此时还有报仇之念。”
颜不疑嘴唇翕动,眼角竟然垂下两行赤泪来,他缓缓道:“原来如此!原来……原来你们……都在骗我!原来……”,话未说完,头往旁低垂,气绝而亡,眼睛仍瞪得大大的,那两行赤泪滴落,溅在地上如同红色的花,也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泪。片刻间由他腹中汩汩流出的鲜血变将这两朵花淹没了,如同从未有过一般。
伍封见颜不疑当真是死不瞑目,伸手阖上他的眼睛,长叹道:“鹿,你……,唉,这人恶念已尽,正有意做个好人,何况他刚刚将全身功力传给你,你又何必杀他?”鹿郢问道:“师父,你怪我手段毒辣了?”伍封叹了口气,鹿郢道:“当年他斩断姑姑手筋,迫使姑姑在齐国避祸,后来又火烧桃花谷,使得姑姑命丧姑曹的箭下,如此仇恨,师父竟然忘了??”伍封想起叶柔,心中微痛,叹道:“我没忘记,只是有些不忍心而已。唉,或是勾践说得对,我太过心软了。”
鹿郢道:“师父明白就好了。”突然放声大哭:“父亲!”他哭声一起,众士卒在远处听见,不知道有何变故,都涌了过来。
鹿郢哭道:“父亲为何要自杀呢?日后孩儿劝王爷爷收回成命,未必不成。”他哭声甚哀,众士卒见颜不疑腹中的剑、遍地的血,都以为颜不疑自杀,既然鹿郢跪倒痛哭,只好也跪下来。
伍封见鹿郢的模样,竟丝毫看不出有何伪诈之意,若非自己亲眼见到他杀了颜不疑,必然会以为颜不疑是自杀的。伍封心中暗生凉意,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变得十分陌生起来,他看着鹿郢,忽然间眼光模糊,仿佛那跪倒痛哭的正是已经死去的支离益,二影重叠,一时也分不清这人是鹿郢还是剑中圣人。
怅然良久,众人将颜不疑的尸体运回城中,此刻已经天亮了,伍封先派士卒向勾践报讯,再与鹿郢到城中官署去见勾践。官署已经重新经过草草布置,与以前略有不同。
勾践与越王后、楚月儿都在堂上,一见伍封和鹿郢进来,勾践劈头问道:“鹿,怎会如此?”鹿郢哭道:“父亲后悔前事,说无颜见人,不愿意终身碌碌而过,趁我们不备自杀,孙儿和师父均未料及,是以未能阻止。”勾践看了看伍封,伍封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勾践先前已经听过士卒说过颜不疑自杀之事,只不过士卒离得远了,未知详情,此刻听鹿郢这么说,怔了良久,拭泪道:“以不疑的脾性,谁能料到他竟会自杀?这事不怪你们,换了寡人在旁,也不能阻止。唉,寡人这儿子就权当没生过吧。”越王后对颜不疑本来没甚好感,命人稍备饭肴,请伍封和楚月儿用了些饭食。
勾践道:“龙伯和月公主为议和罢军之事而来,今日寡人心绪已乱,只好委曲龙伯和月公主休息一日,明日再议。龙伯想出城回营也可,想离在城中也可。”伍封心道:“城中要办丧事,我们离来无趣,还是先回去的好。”遂道:“既然如此,为免我们营中误会,我们先出城去,等明日再来,大王好生休息吧。”
二人告辞出城,鹿郢将他们送到城门方止。
回到营中,齐平公等人问起,伍封道略略说起城中变故,含糊说道:“颜不疑谋逆事败,眼下死了,勾践自然有些伤心,今日便不好谈罢军议和之事,明日我们入城再谈。”田盘点头道:“甚好,这颜不疑十分可怕,今日终于死了,我们少了一个心腹大患。”伍封心道:“这怕鹿之可怕更胜过颜不疑。”
齐平公见伍封二人一夜未睡,让他们去休息,自己设宴款得楚惠王等人不提。
回到寝帐之中,楚月儿见伍封抑郁不乐,问起来,伍封悄悄将鹿郢杀死颜不疑的事说了,楚月儿惊道:“这个鹿儿好生可怕,想不到竟会如此,当日他在府上之时,稳重少言,可不是这样子。看来都是支离益、颜不疑和勾践之故,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鹿儿可将他们的狡诈狠毒学得十足十!”伍封苦笑道:“或是如此,不过鹿儿这性子变得也大。当日他沉默寡言,如今却是言辞便结,只怕这个不是能向人学来。我倒疑心他从一开始便存心扮成少言寡语的样子,连柔儿也被他瞒过。”这么说着,与楚月儿对视一眼,心中均是暗惊,若真是如此,这鹿郢的城府也未免太深了。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伍封将鱼儿、鲍兴、石朗、圉公阳等人叫来,问起鱼儿的婚事,庖丁刀笑道:“大姐的婚事全由君夫人做主,人们可插不上手去,眼下文礼早定,只得定下婚期便成了。”伍封点头道:“若定下婚期,我亲送鱼儿到楚国去。”圉公阳道:“这个却不用龙伯忙了,楚王说大丈夫行事不必太过拘谨,何人楚王之婚事向来依人而异,这婚礼便定在军中,等和议一成,越人撤军之后,便与军中成礼,也不劳龙伯千里送女。”伍封点头道:“楚王军中纳夫人早有先例,也未尝不可,好在郑、燕、鲁、中山均有人在,这婚礼必然热闹之极。”
他让众人退下,自与楚月儿休息,侍女解衣之时,伍封想起一事来,问道:“是了,月儿可次问过,越王后怎么赶到徐州来?楚军收拾江淮之地,王后没受阻碍么?”楚月儿道:“范相国离营之后,派人回姑苏给王后送了封信,说是越军势危,勾践固执不肯退兵,眼见败象已露,请王后赶来军中劝勾践退兵。勾践一生只听越王后和范相国二人的言语,越王后平生也最服范相国,见范相国竟然被迫弃越而走,便知道军中大有内情,遂星夜赶来,入齐境时便听闻越军已败,才到徐州去。途中虽遇楚兵,但楚兵并未封锁南北之道,放了他们北上。”伍封点头道:“范相国天下智士,如此走了,确是越人之失。”他将颜不疑传功给鹿郢、鹿郢杀他的事悄悄告诉楚月儿,楚月儿大为惊诧,不住摇头。
次日用过早饭,伍封与楚月儿带着石朗、鲍兴和十个铁勇再入徐州。城上将士想是早已经得了勾践的旨意,见伍封到城下便主动开城,放了众人入城。众人赶往官署,还在署外之时,便听署门处人声沸腾,二三百将士正拥在署外,大声喧哗。
伍封大感愕然,问带路道的越将时,那越将叹了口气,道:“自从越人文大夫、陈将军被杀,范相国出走,士卒怨意渐生。再将上越军大败,伤亡大半,不免气沮烦燥。这些天王子不疑倒行逆施,士卒恨之入骨,本来王子不疑死了便罢,谁知道昨日大王竟为王子不疑设帐祭奠,命将士叩拜,这便激起将士之怒来。若不是王子不疑,我们也不会全军大败,故乡兄弟生离死别。是以士卒忿恨,涌在官署前喧闹不休。起初只十余人,后来人便多了,先前还没这么多人。”
伍封等人心中吃惊,越人之败说起来与颜不疑有关,但尽皆归疚在他身上也非实情。但越人将士大败而逃,伤亡无数,一口怨气自是要觅人泄,颜不疑谋逆犯上,自然成了大家怨恨之对象。勾践一世英明,怎么此刻还能公私不分,为颜不疑设帐祭奠、更令三军叩拜?这岂非公然赞许犯上有理?也怪不得众将士也敢来署前喧闹了。
伍封见群情激昂,寻思稍一不慎,只怕越人内斗便起,自己一行人议和而没,若无端端卷入,岂非是无妄之灾,当下传令暂避一旁,暂不进官署。这时一队越卒由侧旁过来,为之人向伍封行礼道:“王孙闻说龙伯入城,眼下事情颇为复杂,不敢请龙伯进官署,让人等护送龙伯在署旁的这座院子暂歇。”
伍封道:“王孙十分仔细,如此甚好。”这院子便在官署旁十余步处,与官署只有一道之格,众人入了这院子,越卒不知从何处觅了些竹草薄席铺在院中,又生了两堆大火,请众人坐下,他们再守在院墙四周,以防不测。
此时外面越闹越烈,伍封心道:“勾践纵然爱子心切,千不合万不该公然为颜不疑设帐,激将士之怒。唉,这人莫非真是老胡涂了?”伍封摇头站起身,向院墙外看去。这院墙只有六尺多高,伍封身高一丈,目力又佳,这么放眼看去,将官署前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
眼见群情激昂,这个鹿郢由官署内走出来,大声道:“各位兄弟稍安勿燥,请听在下一言。”他说了数遍,众人才渐渐安静下来。鹿郢道:“越军新败,眼下大军围城,我们正该合力抗敌才是,不可自生祸乱,否则敌军大军攻城,我们皆死无葬身之地了。是以还请各位先回营去,以免我越人尽数葬身异乡。”
一个将大声道:“王孙之言虽有道理,但王子不疑倒行逆施,要我等向他叩拜,委实心有不甘。”鹿郢拭泪道:“先父虽有罪责,然而也曾有功于国,但他谋逆犯上,的确不宜公然致祭。在下已经劝过王爷爷,这灵帐即将撤除,只设于在下帐之中。他毕竟是在下之父,在下每日奉祭,纵然触各位之怒也无可奈何了,只盼各位体谅一二,何人无生身父母呢?”一人赞道:“王孙果然是仁厚孝顺之人!王孙如果不祭生父,反让人瞧不起了。”
忽有一人冷笑道:“其实我们越军之败,罪责岂在王子不疑一人身上?陈将军被杀固然是王子不疑所为,然而文大夫被赐死、范相国被迫出走,却是因大王而起。要在文大夫、范相国在,我们怎会惨败龙口、退守徐州?”这人言语犀利,将罪责直指在勾践身上,他身旁数人出声附合,周围众军士不住点头,均觉此言甚是。伍封听在耳中,觉得这口音似乎有些耳熟,循声向那大群士卒间看过去,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何人说话。
鹿郢道:“这个……这中间必有些缘由,但大王终是大王,身为臣属,不可胡乱指责。”那人嘿了一声,道:“当日夫差杀忠臣、用谗臣,乃至国亡,大王如今年纪高大了,也是这般。若是如此下去,不消龙伯引军杀来,我们越国恐怕会自取灭亡了。”
众士卒道:“正是,正是。”伍封心道:“这人言辞了得,能说会道,寻常士卒之中,怎会有如此人物?”这时见到说话那人,见是个矮粗豪的汉子,满脸胡须,将脸遮了大半,每一说话,周围便有十数人附合。伍封觉得此人身形颇熟,一时辨不出这是何人。
楚月儿在伍封耳边悄悄说道:“夫君,这人是田逆!”伍封吃了一惊,细看时,见那人虽然故意籍须掩饰了容颜,但身形语音,是确是田逆。伍封怔了怔,声道:“原来田逆投奔了越人,为何一直未见?”他看着田逆,见他正盯着鹿郢,再看鹿郢时,又见他借拭泪之际,向田逆瞟了一言,微微点头。
伍封心头一震,向楚月儿看过去,此时楚月儿也看过来,二人都是脸露苦笑,此刻他们终于明白,原来田逆离齐之后,必是投奔了越国,却被鹿郢收下了。田逆在人群中出言煽动士卒,乃是鹿郢故意让他所为,今日之事,想来全是鹿郢暗中策动指示,其目的自然是要迫勾践将王位让给他。
果然听鹿郢问道:“各位兄弟究竟想如何才好?”田逆大声道:“王孙仁厚爱民,勇猛过人,众所周知,便请大王将王位让给王孙,我等奉王孙为主,是和是战,再与齐军周旋。”这时他身旁十余人大声附合道:“正是,大王退位,王孙为王!大王退位,王孙为王!”
众士卒都跟着大叫:“大王退位,王孙为王!大王退位,王孙为王!”声音越来越大,鹿郢摆手道:“眼下大王春秋正盛,在下年幼无知,更兼先父曾有大过失,各位切不可这么说。”这时便听官署内侍卫大声道:“大王驾到!”众士卒的声音立时了许多。
这时勾践和越王后由官署内出来,勾践仿佛又年老了许多,眼光向众人扫过去,众士卒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可见勾践当了数十年越王,王者之威严早已经深入人心,无人不惧。
越王后怒喝道:“众人身为越人,竟敢迫王退位,是何道理?”勾践叹了口气,摆手道:“寡人若是让位给鹿,便能宽解众人之心?”众士卒不敢说话。勾践道:“陈音文种之死、范相国之出走,我军之败,寡人的确有大过失。如今我们越军大卜伤亡于齐国,后方江淮之地被楚军侵掠,进退两难。此战使越国损伤甚著,日后不论是战是和,都要将士齐心。今众人不再服寡人,与国大为不利。”
鹿郢道:“王爷爷,众将士只是一时气恼之语,不可当真,今日之事权当未曾有过……”,这时田逆在人群中道:“今日大王如不退位,我们回国之后,这官署前数百人只怕都会灭家杀头。”众将士迫于勾践之威,本来有些人心萌退意,忽闻此言,人人都是心内一惊,寻思今日众人在此地逼大王退位,事情若不成,回国之后诸事安定,难保大王不会追究今日之事,抄家灭族大有可能。
众将士立时又起哄道:“大王退位,王孙为王!”只不过声音了许多。
勾践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寡人便只好将王位让给鹿,只盼……”,鹿郢跪倒流涕道:“王爷爷切不可如此。若是王爷爷让位,天下之人必以为孙儿是个谋逆篡位之徒,越国颜面也有损。”
众将士见鹿郢反复逊让,更觉此人仁厚,那“大王退位、王孙为王”的呼声便响亮了许多。越王后见今日之事如果不遂众将士的心意,只怕最终会酿成兵戈相交之局,长叹一声,道:“不如这么着,大王这些日子也累着了,便休息些日子,暂将兵权政事交鹿打理,命鹿为假王,权摄王事。如此一来,既不损越国和大王颜面,鹿也不负篡逆之名,如此可好?”她心想,鹿郢暂摄王事毕竟不是正式为王,勾践仍是一国之主,随时可将权政之事收回,勾践自然也明白此中道理,点头道:“如此也好。”
众士卒大都是些粗人,不明其中分别,尽道:“大王英明,正该如此。”鹿郢逊谢良久,道:“既是如此,孙儿便代王爷爷处理些俗务,如有不明之事,还是要王爷爷处置。”勾践点头道:看了看众将士,见大家并无退的意思,略一沉吟,明白将士之意,遂由腰间解下那口“属镂”剑来,交给鹿郢,道:“鹿,此剑便交给你,吴越之地上下臣属、三军将士均由你任意处置,吴越之地的山川河岳、沧海桑田均是你掌上之物。”
鹿郢双手举过头顶,接下宝剑。勾践亲手扶他起来,将宝剑替他佩在腰间。众将士这才欢声雷动,附身下拜。鹿郢道:“各位请退回本营,是战是和,数日之内便见分晓。”
众将士渐渐退散,鹿郢先送勾践和越王后入了官署,再来见伍封等人,请他们入官署议事,伍封看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才好,原想责备他行事诡诈,旋又想起东郭子华临终之托,只是心里叹气。按理说鹿郢身为假王,自己应当为他高兴才对,可心里只觉寒凉,实在无喜悦之意。
鹿郢见伍封默然无语,也不好说甚么,请伍封上堂与勾践和越王后相见后,以安抚士卒为名,托故告辞。
伍封与勾践面面相觑,勾践苦笑道:“今日之事,倒让龙伯见笑了。”伍封道:“唉,这事当真不好置评,在下无话可说。”越王后也大为烦闷,命人设宴款待使者,既然勾践将权事交付给鹿郢,这议和之事自然要鹿郢在城才好谈,勾践此刻也只能陪伍封饮酒,说些闲话而已。
不料这一饮便是大半日,直到黄昏之时,鹿郢才匆匆赶来。他先向众人告罪,这才入座,道:“寡人此刻方能偷闲,师父和王爷爷勿怪。”伍封见他自己称呼也改了,颇觉突兀。本来“假王”即是代理之王,自称“寡人”也不算谮称,只是伍封听在耳中,总觉得十分不顺。
勾践听这“寡人”也觉不大自然,随口问道:“鹿忙些什么?”鹿郢道:“如今三军士气低迷,寡人忙于整顿甲兵,严肃军纪。三军将佐多有所失,是以寡人更换了他人,重编军伍。”勾践吃了一惊,问道:“你将军中将佐都换了人?”鹿郢点头道:“正是,不仅是三军将佐,这些侍卫寡人也尽数换了。”
勾践脸色微变,嘿了一声,道:“鹿这手段好生厉害!”鹿郢笑道:“师父昔日曾教过寡人,兵者,政之所依,天下政事只是‘强权’二字,寡人若不能整肃兵革,便不能指挥越人,只要三军在手,将士如臂使指,何事不可为之?”伍封苦笑道:“原来你整天便为这事忙碌。”
鹿郢向众人敬了一爵酒,道:“师父前来议和,未知有何安排?”伍封道:“眼下两军战局已定,如果再战,胜负之数可以预料。我不愿见将士再有伤亡,便想双方罢兵,越人退回本国去。”鹿郢道:“这么轻易便许越人退兵?”伍封道:“当然还有些许条件,譬如越国所占齐鲁之地固然要归还,江淮之地也须割给楚国——本来这是就吴国旧地,非越人之境,再说楚人已经占据江淮,越国要从其手上取来,只怕也不大容易。我们所擒之俘,越人便交还越国,但吴人、东夷人却由齐、楚、燕、郑、中山分得。至于晋、宋、卫三国,已经分别割地偿物,不必理会。”
鹿郢皱眉道:“如此说来,越人岂非所失奇多?”伍封道:“大凡战事,必有损益,鹿自然知道。”勾践摇头道:“如此一来,越国颜面尽失,日后还怎能见人?”鹿郢道:“王爷爷说得是。”
伍封道:“这并非私事,我也无法通融。不过我预先想过,只要我们谈妥退兵条件,便请天使来主持和议,眼下天使已在城外,另外,越人灭吴北上,泗上诸国尽为臣服,天使将授越王为‘东方之伯’,许为东方各国之霸主,如此一来,足以保全越国的颜面了。”
勾践道:“唔,这倒稍好些。”鹿郢却摇头道:“如此越人决不能接受。”伍封愕然道:“鹿不是想与我们再决一战吧?如今越人新败,晋、宋、卫三国之兵已退,后方江淮之地已落入楚人之手,越人困守徐州、琅琊两座孤城,而我方有齐、楚、郑、燕、鲁、中山六国联军,锐气正盛,胜负之数可想而知。”
鹿郢笑道:“鲁国和中山之军有直如无,而齐、楚、郑、燕四国士卒虽然人数甚众,但天寒地冻,用兵不易,四国未必心齐,再说齐国经战许久,粮草也未必足够。徐州、琅琊城高池深,越国将士正欲抱仇,所谓哀兵必胜,若真要战时,师父未必能顺利获胜。”伍封心道:“鹿好生了得,今日才看出他的真本事来!”道:“话虽这么说,毕竟越人太少,再说越人后地已失,无以补给,徐州、琅琊之粮更是不足,若说两军之窘,越人更为艰难。鹿,实不相瞒,这徐州、琅琊在我眼中,并不算如何难攻,我若要破城,最多三日而已,到时候越人玉石俱焚,又何苦来哉?”
勾践和越王后面上变色,鹿郢点头道:“师父的本事寡人见得多了,真要破城,师父何用三日,只一日便够了。话说回来,师父体恤百姓士卒,是以不愿意破城攻杀,否则又何必让出许多条件来议和呢?师父,寡人初掌越政,便要如此割地退让,这面子可下不来,师父不是趁心要让徒儿丢这面子吧?”
伍封听他几句“师父”一叫,立时心软,道:“那么依鹿之见,如何才能退兵?”鹿郢道:“上面的条件均可接受,唯有一点寡人稍有异议,就是那座琅琊城。王爷爷前不久才迁越都于琅琊,如今只守月间便将国都还给人,实在是不成样子。不如这座琅琊城仍然暂交越国,师父以为如何?”伍封不悦道:“琅琊乃齐国重地,若是仍归越国,岂非如国中有国?早晚必成齐国心腹大患,此事万万不可。”
鹿郢道:“师父莫要误会,寡人还有计较。这琅琊虽然仍归越国,但此城四门,三门交齐国执守,越人在城内不驻兵,不设昭穆之庙,只建王宫一处,侍卫、宫女、寺人各五十人,守门士卒二人人,如此便不算齐国之患了吧?”伍封愕然道:“如此之城,越国要来何用?”
鹿郢微笑道:“既是都城,便不宜常迁。王爷爷是越国之主,迁都于此,自然要与王后在城内王宫住着,以东方之伯的身份镇抚各国,寡人自带大军回吴越,如此便好办了。”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强要琅琊便是为了安置勾践夫妇,如此一来,他在吴越之地为王为尊,勾践夫妇便如同被放逐在琅琊一般,守着一百多人当他的空头越王和东方之伯。
勾践勃然怒道:“鹿,这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你想将我夫妇弃于琅琊?”鹿郢道:“孙儿怎敢?琅琊地处海边,风景绝佳,孙儿也会时时带人来拜见的。”他话是这么说,谁都知道是不可能的,须知到琅琊与吴越相距甚远,中间还隔着齐、鲁之地和楚人的江淮,除了海上之途,6路不可能方便往来。海上之途又辛苦,再加上越人的舟楫不如吴国和楚国,眼下吴国灭了,三艘余皇归于伍封,越人暂时也造不出能涉大海的舟楫来。
伍封也觉此举太过残忍了些,摇头道:“琅琊之事,我可不能擅自做主。”鹿郢笑道:“此事寡人日间派了使者到齐营,与齐侯、田恒和田盘商谈——”,伍封道:“田相怎在营中?”鹿郢道:“这个师父可不知道了,今日午间田恒由临淄赶到了齐营,不过师父已经入了城,是以暂未知道。”伍封点了点头,鹿郢道:“齐侯和田氏父子均已经答允,愿将琅琊暂交越国,仍为越都,作为王爷爷和王后的居城,还命司空闾申兼任亲越大夫,把守琅琊的其余三门。”
伍封不敢相信,道:“这事我还得问过寡君,才知道实情如何。”鹿郢道:“师父也不必忙,待晚间回去,问过齐侯便知道。”伍封心道:“若真是如此,必是田氏父子急于退兵,让国君答应。”叹了口气,起身告辞,勾践和越王后起身相送,这时几个侍卫进来,手按剑柄站在勾践和越王后身边,勾践看了看这几个侍卫,认出都是鹿郢的亲兵,苦笑摇头,向越王后使了个眼色,颓然坐下,心想从今往后,便要永远被人这么监视着了。
鹿郢道:“王爷爷稍坐,孙儿去送师父就行了。”他一路将伍封送到城门处,见伍封沉默不语,问道:“师父是否觉得鹿行事太过性急了?”伍封心道:“你岂只是性急而已?”苦笑道:“我的确未曾想到。”鹿郢道:“鹿身份颇不寻常,只怕夜长梦多,所谓事急从权,师父应该是知道了。”伍封点头道:“这个我理会得。你放心,我既答应了故人,只要你多行仁政,你这越王之位便稳如泰山。”他这么说,其实是告诉鹿郢绝不会将鹿郢的身份透露给其他人。
鹿郢道:“多谢师父。唉,若是姑姑在世,定会为鹿高兴。”伍封心中一酸,心道:“如果柔儿在世,见你变成这样子,必然会心痛无比。”出城之时,伍封淡淡地道:“田逆今日立了大功,鹿必然会重加赏赐吧?”鹿郢面色尴尬,这才知道今日之事早已经被师父看穿了,只不过未说破而已。
伍封也不等他回答,与众人径自回营。途中鲍兴不住摇头,道:“唉,这鹿儿可不像以往的鹿儿了,厉害得紧,兴儿与他在一起,总觉十分紧张。”
回营之后,伍封直往齐平公营帐,入到帐中,正见到齐平公、田恒、田盘、田貂儿在一起饮酒。伍封还未及说话,田恒笑着站起来,道:“哈哈,我们齐国的大英雄回来了。本相在临淄时,每日听到龙伯的事迹,既佩服又羡慕,此番若非龙伯,齐国危矣!”伍封苦笑道:“我军伤亡甚重,眼下越人还未退,何以为功?”田恒笑道:“无非是琅琊一城而已,况且越人在城内并不驻兵,何足道哉?只要许下越人这城,他们便会退去。”伍封道:“原来越人真的派人来商议此事。”
齐平公道:“今日越使前来,说起这事,还是封儿必不会答应,早晚齐越之间早生兵革,田相见越人并不在城中驻兵,便答应了。怎么,这事有不妥么?”伍封道:“既然越人不驻兵,倒没甚大碍,这是这么一来,琅琊如同国中之国,形势古怪。”田盘笑道:“这是事,事,无伤大雅便行了。”伍封点头道:“既然如此,明日便请国君和天使到徐州去,与越人立盟退兵。”齐平公道:“好极。”
田恒道:“龙伯忠心为国,本相甚是钦佩。眼下公事说完来,龙伯请来饮几爵。”他上前挽着伍封的手臂,让田盘移开席,将伍封扯到身边席上坐下,田貂儿便宫女取酒具菜肴上来,服侍伍封饮酒。
伍封饮了一爵酒,见田恒笑吟吟看着他,随口道:“相国今日似乎心情甚好。”田恒笑道:“明日便要修和罢兵,这可是件大喜事。不过本相还有件喜事,上月有个妾替本相生了一女,此女虽幼,但修眉俊目,精灵无比,委实是个美人胎子,活脱脱如同燕儿幼时的样子,本相极之喜爱,若不是怕冻着她,早将她抱来了。”
伍封听他提起田燕儿,心中酸楚,寻思:“你辟大室,养姬人,这些年也不知道生了多少名头上的子女了!”拱手道:“相国又添千金,恭喜恭喜。”田恒道:“本相一生有几件憾事,其一便是将燕儿远嫁晋国,令她早亡,唉!当初貂儿也曾提过,是否与赵氏断了婚事,将燕儿嫁给龙伯,本相怕惹出祸患,终未能决。”
伍封心下怅然,向田貂儿看了一眼,心道:“原来还有过这事。”田恒道:“上月本相见这新生的女儿,忽地有个主意,想将此女许嫁给龙伯为妾,一来填补本相心中之憾,二来我们亲上加亲,共辅国君,于公于私均大有好处。”
众人都吃一惊,伍封愕然道:“这个怎么合适?在下这年纪大令爱二十多岁,年岁太过悬殊,再说相国之女怎能与人为妾?相国必是说笑。”田恒摇头道:“本相并非说笑,男长女幼本是常事,本相的妾与本相年岁相差四十岁的也有,何足为怪?再说了,此女是本相庶出,未必定要嫁给他人为嫡妻。龙伯当世英雄,名震天下,此女能嫁龙伯还是高攀了。”
伍封不住摇头,道:“在下已有三妻四妾,自从娶了王姬之后,便决意不再纳妾了。”田恒不悦道:“这么说来,龙伯是看不是我这女儿了?”伍封苦笑道:“非也非也。”
田恒要将新生的女儿许嫁伍封之事,连田盘和田貂儿也是头一次听说,大感惊愕,但他们是聪明之人,明白父亲这是想笼络伍封,将两家结为一家,也免得两家日后兵戈相向,单看伍封败支离益、大破越军,便知道这人万万惹不得。只是田恒这女儿实在太了,此刻便订下十几二十年后的亲事,也忒早了些,怪不得伍封不肯答应。
齐平公见伍封执意不从,怕他与田恒因此吵闹起来,哈哈笑着打圆场,道:“这其实是件好事,二位不如听寡人一言。”伍封和田恒都道:“国君请吩咐。”齐平公道:“田伍两家是齐国之柱石,能结为至亲当然是件大好事,既利于两家,又利于国事。只是田相这女儿才一个月大,似乎也太过年幼了。再说这辈份也不合适啊,貂儿是田相长女,却是封儿的外母,幼女若嫁给封儿,封儿日后唤貂儿为外母好还是姊姊好?”
众人心道:“这也说得是。”齐平公道:“年纪的差别倒不甚要紧,貂儿比寡人也了二十岁,似乎也没见不妥。依寡人之见,田相若要与封儿结亲,便须在孙儿辈中觅人才对。封儿是天子的妹婿,身份与众不同,是以要嫁封儿为妾,未必要是嫡出,但一定要是嫡长之房所生的女儿,这样才算尊重。”
田盘面色微红,伍封知道齐平公是代自己婉言相拒,苦笑道:“这么说来,非得大司马奋勇不可了,劳烦大司马尽早生下一女嫁给在下,否则我们便违了国君之意,大为不忠。”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起来,田恒哈哈大笑,道:“这事的确是本相太性急了,没想到辈份问题。虽然列国亲娶辈份不十分要紧,但貂儿与幼女是嫡亲姊妹,的确不合适。呵呵,这就要看盘儿的了。”田盘满脸苦笑,只能道:“是是是。”
此事说过了,田恒恍如什么事也没生过,笑吟吟与伍封饮酒说笑,问些军中之事,伍封顺便将勾践立鹿郢为假王之事说了,众人也不知道其中大有缘由,还以为勾践兵败羞惭,才会让位于爱孙。
饮至半夜,伍封才告辞回帐,入到帐中,楚月儿替他卸甲解剑,道:“先前鹿儿派人送了个礼盒来给夫君,在阳处放着,还未曾看。”伍封顺口道:“叫阳拿来看看。”圉公阳抱着礼盒进来,将礼盒放在案上打开,惊呼一声,倒退数步。
伍封和楚月儿瞥眼看时,见盒中赫然是一颗级。楚月儿扭过头,皱眉道:“鹿儿搞什么名堂?”伍封细看了看,道:“这是田逆。嘿,我顺口提了一句,鹿儿便把田逆杀了,将级送来给我。”
楚月儿道:“田逆今日可为鹿儿立了大功啊。”伍封叹道:“他知道田逆是我们的仇人,怕我责怪,是以杀了他。唉,鹿儿行事之果断狠毒,不在颜不疑之下。这个徒儿我们以前可看走眼了。”让圉公阳将礼盒封好,悄悄觅个地方埋掉。
第二天早间,伍封请来齐平公和姬介,带着三百士卒,往徐州议和。鹿郢早在城门外相迎,他今日装束也变了,身着王服,头戴冕冠,腰悬着“属镂”长剑,身后四个精壮的贴身寺人,一个捧着那口“大梦刀”,一个扛着一条精铁长矛,还有两人执着两面大旗,分别写着“越王”和“鹿郢”字样。身后二三百侍卫排成两行,王者威仪果然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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