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山”字档案与九虎头(1 / 2)
rad2湛江来讲到这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老兵们听得目瞪口呆。
他这两个月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瘦得皮包骨头,每天每夜都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转悠,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好几次都想拉着鬼子同归于尽。湛江来说,要不是当初老宋在古井旁说的那些话,自己肯定熬不过来。
在东北打过游击的散兵都知道,那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忍饥挨饿与透骨的严寒只是生理上的问题,最难熬的是自己一个人面对无边无际的雪海山林,绝望和孤独会让人生不如死,这也是湛江来想要找鬼子同归于尽的原因。
其实老宋太明白他了,湛江来能活下来的原因不是那几句话,而是对苏垛刻骨铭心的感情,只是这头倔驴死活都不会承认与苏垛的感情有关系。老宋也不会逼他,反正到了今天他算是心满意足了,当初在横村给这子下的套完全是正确的,并且是高瞻远瞩的。
看着老宋眼睛里的坏笑,湛江来也跟着挤眉弄眼地,这老哥俩谁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宋呢,偏就不提苏垛的事,就是要看看湛江来嘴硬到什么时候。老兵们都是直心眼的人,自然分不清个中缘由,扯火闪提到佛爷和本本党,他说要是两个人知道湛江来还活着肯定能返回来。湛江来就说由他们去吧,这也是好事,过一阵安稳下来,自己会给他们写信交代一个平安。
后来大家散去休息,老宋将红皮日记还给了湛江来,两人在一个偏洞里秘话,围绕的话题自然与蛮牛有关。老宋说当初接到调令后,第二天一早军部就来接人了,他们把铜炉抬到车里的时候,老宋还问过他们要去哪里。同车而来的是军部政治处的,对他的问话敷衍了几句就不了了之了。当时老宋的心情不好,也就没有深究,杨源立临上车的时候紧握他的手,老宋看出来他要说什么,可是哽噎了半天都没蹦出一个字儿,等到蛮牛上车后,他只是默默地给老宋敬了一个军礼。
湛江来叹了一口气,他说:“在463高地的时候我是真懵了,看到中央军委的授权有点像做梦一样,我当时就想,这么一个大官怎么在我的连里藏着呢?后来在返回后方的时候,我一直琢磨这事和驴皮血书有关系。”
老宋点着头说:“俺去军部报道的时候打听过,铜炉直接送回国内休养了,蛮牛和杨源立由特调警戒部队转移到别处,具体的地方谁也不清楚。”
“特调?哪个特调警戒部队?”
老宋解释说,这个特调警戒部队有一个排,是从总司令部下派到三十八军的,原来负责军部警卫工作的都被安置到二线,警卫连的贺连长因为这事和特调警戒排闹的很不愉快。
“第四次战役打的太凶了,贺连长手下的两个排一个都没回来,现在一举一动还要被特调方面监视,任谁也受不了呀。”老宋又说,“不光是贺连长,在军部机关工作的都有意见,俺觉得早晚是个事。”
“这些事跟我没关系,我也犯不着操心。”湛江来点着一根烟说,“现在湛连的番号被撤了,我不管是梁大牙还是姜副军长,我既然没死就得把事情讲清楚,当初在463高地是蛮牛下的命令,撤我的番号撤我的人得给我评评理!”
老宋苦笑道:“你就是个活土匪!谁黏上你都没好日子过!当初江师长好不容易把你甩到老朱手里,老朱嫌你太烫手又把你送到了梁大牙帐下,现在就算梁大牙不头疼,俺都替他愁得慌。”
湛江来确实是个让人头疼到极点的家伙,他脾气暴躁、为人敢作敢当,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在他面前总觉得理亏。为什么理亏谁都心知肚明,哪次玩命的军事行动不是他湛江来接下来的?哪一次吃力不讨好的事不是他湛江来拿下来的?成百上千的弟兄都垫在里面了,第四次战役结束之后,都以为他牺牲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湛连的番号撤了?按他的心里话说——还真他妈好意思呢!
当老宋回到军部之后,梁大牙和姜副军长得知他没翘辫子,心情是忽悲忽喜,喜的是铁驴子的生还对军内意义实在是太重要了,悲的是如何安置这个火药桶。
一天后,老宋驱车来到矿洞,载着湛江来前往军部。
梁大牙在军部看到他的时候,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紧紧握住湛江来的手,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三个字:“好样的!”
这三个字非比寻常,每个在场的人都知道梁大牙在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三十八军在汉江阻击战中以沉重的代价换回整个战场的平衡,那是无数战士用自己的血肉拼回来的,湛江来是在一线的亲历者,他是带领基层连队舍生忘死战斗在最前沿的英雄。
如今,这个英雄回来了,从失踪与阵亡的名单中挣扎着归来了,他本身所代表的意义就是中国军人百折不挠的精神象征,梁大牙所说的“好样的”正是这个意思。
湛江来对精神上的褒奖不在乎,他也没心情理会这个虚荣,这两天翻来覆去的都想明白了,如果部队需要他,他起码要搞明白一个中央军委授权的特派人员为什么在他的连队里,这个事不仅他要问清楚,也要代表463高地上战死的老兵问清楚。
“首长,我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到现在也不是个党员,但是执行军事命令我没皱过眉头,我的弟兄在463高地拼光了,我留着这口气回来,就是想问问我的连队里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物件,如果见不得光,为什么当初要把我们连队顶到最前面,几天几夜的坚守,我的弟兄们都要打秃了,关键时刻让我们下来,我得给我的兵一个交代!”
梁大牙和军部首长互相看了看,姜副军长就说:“湛连每一位指战员都是功不可没的烈士,当时总司令部下达了撤退命令,由于通讯问题,我们无法将命令下达到基层连队,我想汪同志对当时的情况做出指示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
刘政委挽着湛江来走过一旁,说道:“湛连的牺牲是巨大的,是我们军团最沉痛的付出,这些战士都是我们军团的家底子,你要讨个明白我们理解,不光是你,我们军部也存在疑问,但是我们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一种胜利保障,我想你今后会理解的。”
湛江来知道军部会这样解释,其实在他心里早就有了一个答案,他只是印证这个答案的可靠性,那就是九虎头所涉及到的范围还在军部之上;蛮牛,也就是汪奥卿一直在阻止真相的蔓延,而特调警戒部队就是防止某种隐密扩散的一线保障力量。
他表面是一个粗暴的基层连队指挥官,而在内心深处依旧保留着情报工作者的敏锐和洞察力。这在三十八军关于湛江来的档案上是没有写明的,在军内也只有老宋知道湛江来做过特派员的经历。
从军部返回矿洞后,湛江来隐隐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慢慢左右自己的命运,他翻开红皮日记,将463高地脱险的经历写出来后,又对自己的猜测做了一个总结。从十年来对九虎纹身者的追寻历程,到智慧蜂房对血书暗喻的理解,从认可九虎头的人性轨迹到463高地汪奥卿的出现,这一系列让他发现,九虎头只是一个引子,是冰山一角,更多更大的秘密还在九虎头身后隐密着!
而这牵扯到太多的人与事,如中央军委、总司令部、军部甚至神秘的特调警戒部队,它们环环相扣,一直将真相隐藏在最深处,如果湛江来坚持要找到这个答案,那么就无法避免地面对军政问题,而这在当时,无非是对党的质疑。
后果是什么,他无从知晓,但是这个真相对他来说是无比重要的。十多年以来,他起起落落始终无法被人认可;人性的失落,牺牲的悲怆,这一切都必须让事情水落石出,并令其大白于天下。
他在军部表明的态度,其实就是一个探路石,军部首长不清楚,但汪奥卿一定明白,在铁幕之后隐藏的力量也一定会找他谈谈。
于是在湛江来走了一步险棋后,16日中午,联络办的同志通知老兵们集结,说下午有车来接他们,具体情况还不了解;磨盘问湛江来,是不是要把他们调走了呀?后者不置可否,就如石法义在智慧蜂房所说的那句话——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在下午14点的时候,从肃川方向开来两辆车,一辆吉普一辆汽车。
出乎湛江来的意料,车上没有老宋,随来的只有开车的两个司机,军部的首长一个都没有出现。
汽车司机下车后,径直走向列队的老兵面前,那龙行虎步的姿态显然是个练家子,这把式自然瞒不住身经百战的老兵。磨盘低声在湛江来耳边说:“这是从就扎过马步的,瞧那姿势有二十来年的劲道了。”
湛江来就乐了,他轻声说:“你个大驴脸第一次夸别人呐,想较量较量?”
磨盘想说什么,见那司机走近了就没吱声,司机走到湛江来身前打了一个立正,然后递上调令说明了来意,但始终没有透露此行的目的地。大家也不好问什么,总之是调令盖了大红戳的,当兵的尽管服从命令就是了。
老兵们上了汽车,湛江来被单独一个人安排到吉普车上,他从反光镜中看到后勤人员将军用补给抬到汽车上,看那斤两足够十来个人吃七、八天的。等车辆开动的时候,湛江来发现他们没有向肃川军部的方位前行。
透过车窗,两侧都是茂密的松林,路上很平稳,不像很多车队经过后那样泥泞,湛江来盯着前排的吉普车司机乐了,他说:“我该叫你蛮牛还是汪奥卿呢?”
司机索性把短檐帽摘了下来,剃了浓重胡须的蛮牛脱胎换骨了,以前那种邋里邋遢的形象被一种莫名的气质所代替,湛江来怎么都无法将疯啃冻土豆的蛮牛与这个外貌沉稳的蛮牛联系到一起。
“只要你舒坦,叫我蛮牛、李大壮、汪奥卿都可以。”
湛江来听他改了江浙一带的口音不由得微微一震。他有过特派员的经历,这种根据不同场合不同地点变换口音的能力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也是特殊单位必须具备的基本能力。
“哟,这回改说东北话了?想套近乎是不?”
汪奥卿咯咯乐道:“对你而言,果然这些把戏都派不上用场。”
“你很了解我,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对我的军内档案也了如指掌吧?”
汪奥卿盯着车窗之外,油然道:“湛江来,一九二五年生人,幼年时由党组转移至关内,后流落关外荒村,参加东北抗联第十军,一九四二年任游击队队长,四四年任北青河子区队长,后任独立团团长,日本投降后划归东北野战军某纵队团长,黑山阻击战全团伤亡过半,下调营长,之后追击国民党某部遇阻,直到朝鲜战争爆发,调任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直属侦察连连长,德川之战大部伤亡殆尽,第三次战役率军直属突击连抢滩临津江,第四次战役作为后援部队死钉在463高地……这是你在军内档案所记录的,我也可以谈谈你在军内档案上没有的。”
湛江来哼笑一声,他说:“军内档案上都是老掉牙的,不如我们说说新鲜的,比如上海,比如湛予香。”说到这,湛江来的眼睛有些泛红,他在后视镜中紧紧盯着汪奥卿,“十年了……该给我一个交代了。”
汪奥卿把着方向盘,忽然苍老了很多,他说道:“你等了十年要的是一个答案,而你知道为了这个答案我们等了多久……”
湛江来暴怒了!他吼道:“你们究竟是谁?老子的亲娘在天上等着!十年来我就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到底做的对不对?”
他又一拳打在靠背上,哽噎道:“你看了我的军内档案,其实谁看了都知道我是个王八蛋,一批一批老兵在我手里过去,没人知道我心里有多疼……多少次我都想给自己废了,可就是惦记这事!折磨的我天天像个精神病似的……我想我亲妈到底是不是个英雄,我翻来覆去的想都没有个答案,大仗打下来我人不人鬼不鬼的!从团长捋到连长,现在连个班长都算不上,想入党都被人笑话!这么多年,弟兄们跟着我就像后妈养的,吃不上穿不上……谁待见我们了?不就是因为我湛江来的政治问题吗!要不你们就把我单个拉出来整!可别连累我的弟兄!秃子连……可都是亲娘养的!不是你们说丢就丢在阵地上的!”
“老湛!”
汪奥卿紧握着方向盘,他紧咬着牙说道:“当初我随师警卫连调到湛连,仔细研究了你的档案,我认为完成战役任务后就会调回师部,可是我没想到打得这么惨!后来回到全茅山,我一度质疑自己的能力,我甚至想放弃任务!可是每当看到你挣扎的时候,在无形之中都给了我一种勇气……老湛呐!你是好样的,就如463高地的时候对你说的,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谁是九虎头?我娘到底是不是个英雄?”
汪奥卿紧锁着眉头,沉声道:“你的母亲是位英雄,而我和你的母亲一样坚守着相同的信仰,我也可以告诉你谁是九虎头。”
“谁?”
“杨源立。”
一个石仔落入水中,荡漾开来的漪涟一波一波撞击在湛江来的胸口上……
“他说过他不是……”湛江来想起清川江那个寒夜,想起在山洞中的对弈,想起阳德医院时卧床畅谈,忽然觉得所经历过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汪奥卿加快了油门,说道:“杨源立是一个传奇人物,从建国以来,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国家机密中又另行列为甲等档案的。而我,授命于中央军委总情报部‘山’字档案行动组,我的一切行动立意于保护杨源立。由于你身份特殊,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希望你能上升一种态度去接受这个绝对的信任,因为这是国家对你的信任。”
湛江来的目光有些呆滞,林木在车窗外飞快的逝去,涌动的破风声让他感到一阵阵颤栗。
接下来,汪奥卿讲诉了关于杨源立的真实背景以及多年以来一直埋于深处的真相……
这一切要从南京大屠杀讲起。
1937年,国民党军队集结精锐部队布防于上海一线,由于防守面积分散,日本军队在海上登陆后从两面压缩正面战场;同年八月、上海沦陷。12月、南京沦陷。
驻扎在南京的国民党宪兵部队因飞机轰炸,仅有两百多人逃出驻地,当时在南京城内负责转移伤员的杨源立,在之后亲历了日军在南京的屠杀,也正是那个时候起,杨源立这个铁血军人对国民党政府失去了信心,在他逃出南京后,跪在七里河边遥望火光冲天的南京城失声痛哭。
那是他最后一次流泪。之后,他孤身一人在日军疯狂的剿杀中大难不死,在一个县城被我党所救,当时这个党组的负责人就是湛江来的生母湛予香,随后相处的一段日子里,杨源立有感于地下党对信仰的执着,对民族救亡事业又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
他感激湛予香的救命之恩,也感激她像家人一样对自己的照顾,但他毕竟是一个军人,就算认识到一种力量的存在,他也不会抛弃自己固有的信念。之后,他告别党组回到了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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