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论何种肤色,皆是死人(2 / 2)
老宋为他套上雨衣,湛江来有些感动,他说:“团里当初说构建工事以接敌为准,军隅里是大方向,我合计这一脚怎么也迈不过飞虎山,没想到真在这里卡住了。”他顿了顿,“老宋,我对不起你们。”
“算了。”老宋憨憨地叹了口气,“既然来了,有几个敢说拎脑袋回家的,咱打实在了,子孙也能睡个安稳觉不是。”
“你想的真远。”
“真的,解放后俺就常想,终于能过上安稳日子了,俺本家那子现在学开车,他跟俺吹,说国家机械那块他包啦。”
湛江来笑了笑,裹着雨衣望着炮火映红的飞虎山问:“你说,这些牺牲都值得?”
“值得!”老宋很肯定,他与湛江来一同望着红彤彤的夜空低声说,“俺们这一代赶上了,没法子,咱都是带把的爷们,不能把国家的责任推开。”
“那你咋不写首诗呢,我看你现在的感觉不错。”
老宋的脸有点发红,他抽着鼻涕说:“俺那些烂词陈调哪能上台面,其实俺憧憬的未来就在心里,只是说不出来,就算说出来也不愿意说,幸福这两个字应该就是现在,虽然在打仗,但俺知道后方的人们信赖着什么,这是俺感到的幸福并且是来到这里的原因。”
“是信仰?”
老宋憨憨地点着头:“对,就是信仰。”
湛江来说:“那我们就为这信仰吧。”
那个雨夜,湛连打退了四次进攻。
因为是在山地低洼地区,敌人先进的空中火力一度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湛江来只好拼出去一个班的火力加强在顶峰,那是老宋的二班。
在临近清晨的时候,这个不知名的型防区内,一个不算是海拔高地,也不算是平原区域的圈子内,他们整整顶下去两个连的美械步兵。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个高低难守的地方就是交通要道平满公路的中段,从公路被封锁后,美军一天二十架次的轰炸机在这里盘旋,不仅炸断了公路,敌步兵还由树林渗透进入飞虎山东侧,那正是湛连的扼守要地。
所幸轰炸机对于这个阵地、甚至不能称为阵地的狭地域不屑于顾,因为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这个的地方。在这个不为人知的死亡地带,湛连仅以四个加强班的火力打退了东援飞虎山的美精锐部队。
四天后,全连仅存战斗兵员不到二十余人,且将弹尽粮绝。
盘旋在飞虎山的黑雾仍未散去,这表明三三五团仍旧钉在原地,而湛连所在的山沟,树冠早已被炮弹削去,一根根树杆光秃秃地立在原地。
在残雪泥泞的阵地上,两个身躯在缓缓挪动。
很远望去,蒸腾的雪雾随寒风穿涌山谷,那两个挪动的身影渐渐蜷缩在一处散兵坑中。
这短短的十米,两人用尽了一个时才爬了进去。
极度低温之下,两人相互搂做一团,两双眼睛木然地盯着坑里几具烧焦的尸体,那些尸体扭曲着纠缠在一起。老油醋绵长的呼吸开始变得剧烈,他不敢哭,哽噎着捏住书里乖的手。
书里乖知道老油醋心里怎么想的,干哑着嗓子低声说:“别废心思了,分不出来我们的人撒……”
老油醋有些不甘心,他挪动身子往尸体堆里爬,默默地掏了半天焦尸才气馁地将脸埋进泥雪之中。
他唔唔地哭被荒寒的冷风捎去,没了一丝生息。
书里乖盯着冻得结结实实的尸体,像黑色的老枯树,也像结在一起的腐朽莲花,其实他早就放弃了,从他爬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这莫大的悲伤会慢慢地将他吞噬。他对老油醋断断续续地说:“一掰就断了……你分不出个你我他……别白费力气撒……”
老油醋在寒风中说:“得分出来……他们的婆娘还等他们呢!”
“那你自己掰!死脑壳地!”
老油醋不搭理他,喘了口气继续掏着缠在一起的焦尸。
书里乖愤怒了,他蹬了一脚老油醋的屁股,然后倔了倔气地把枪窝在身下蹭过去,那些焦黑的冻尸近在咫尺,他盯着一只手上的戒指说:“你瞧撒,这是美国人地!”然后掰开一个尸体的脑袋,指着下面又说,“腕子上有表,这也是美国人地!”
老油醋见他的手开始颤抖,抹下眼泪嘟囔着:“这不就分出来了吗!戴表戴戒指的都是美国人!”
“屁!”书里乖不甘地说,“那我们的人呢?你告诉我这个坑原先是谁的撒?是张晋贵的还是薛福第的!哪个是他们?你个死脑壳地!”
书里乖见老油醋僵住了,就攥着拳头说:“烧焦了都一样!什么肤色的都一样,都是死人……”
没错,这个坑里纠缠的尸块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死亡是每个人的主旋律,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单纯且纯粹,老油醋再如何自负也不会去反驳。
这时书里乖想到了什么,对老油醋说:“如果我牺牲了,你把我埋地底下,上头太冷撒……”
“炸没了呢?”
书里乖哭丧着脸说:“那就把我的烟袋捎回去,袋子里有地址。”
老油醋盯着书里乖,书里乖也盯着他,片刻后两人觉得自己不太争气,又咯咯的乐了,也许是笑的猖狂,对面林子里扫来的子弹令他俩拼命地往坑里钻。
极度的低温使冻土格外松脆,散兵坑边沿飞溅的泥块几乎把他们埋了。
身后的主阵地响起机枪声,稍后便是你来我往毫无意义的回敬。
书里乖抬起胳膊向外放了一枪,像是参加一个庙会,他觉得现在剩下的子弹只能这样去庆祝才有意义,因为他随时都会死去。如果一个士兵在死后发现在他的袋子里还有子弹,那会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至少书里乖是这样认为的。
“我婆娘如果面对一个死去的爷汉子,她宁愿看到的是个烈士。”
老油醋皱起眉有些不明白,书里乖鬼鬼的笑,解释说:“能多分点粮食撒。”
“日!你个骚青太滑头。”老油醋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接着他摇头,看着坑外跳闪的流弹喃喃自语:“我觉着我死不了,我也不是为了当烈士来的。”
“为哪个?”
“我干不了农活,又没技术,大仗死乞白赖地活到今天,就会一门手艺,那就是排雷子……我想看看自个究竟是个什么命,要是在这都死不了,我还得在部队混日子。”
“至死方休咯?”
“我只是信命。”
书里乖听完突然有些麻木,仿佛看到周围死人生前的音容笑貌,他干呕着,一阵厌倦的恶心,接着一声闷雷将他震了出去,这突来的爆炸,他都来不及再看一眼老油醋……
浓黑的硝烟散去,湛江来放下望远镜,那个散兵坑被炸没了,也看不到书里乖和老油醋,也许血肉无存,也许深埋在异国的冻土之下。
总之,在这一刻他只是又失去了一双老兵,但那个坑却还要填,还得有人去,即使坑不在了也得立一颗钉子。他没有时间为自己的老兵捶胸顿足或者扼腕叹息,只有焦急地盯着飞虎山。
几颗迫击炮弹爆炸后,双方又静默了,开始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混着雪花你追我赶地拼命落下人间,落在地狱之上。
他开始想念老宋,急切地需要老宋念叨他的诗意,所以湛江来望着那个山头,听着疲惫琐碎的枪声,显得孤零零的。他不知道老宋还在不在,如果在,是不是他开的枪,是不是在向他致敬。
之后他杵着铅笔头,翻开红皮日记断断续续地写着,当他每一笔落在逗号的时候,都有一股冲动奔向山头,他觉得应该把一个秘密分享给自己最信赖的战友;因为在这个寒冷、无助的阵地,他感到时日无多了。
到了黄昏,美军开始火力试探阵地的薄弱之处,这些作战经验丰富的二战老兵像一头头猎犬,嗅着志愿军伤口的腐腥,一点一点地撕开阵地的缺口。美军已经意识到对手的意志是多么的坚毅,这些黄皮肤的家伙们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会与之同归于尽。
有些在硫磺岛活下来的美国兵深知东方人作战的狡猾与诡异,他们发现这些东方人视死如归的精神简直如出一辙,但他们却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将中国人与日本人的作战方式混淆了。
日本军国主义让士兵的意志坚如磐石,而中国士兵,更像是在使用一种作战的本能。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想到这个有着五千年战争历史的国度,有着怎样惨痛的过去,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些中国人对生的渴望是如何强烈。
如今屈辱与新的崛起,让这些肤色不同的士兵们见面了。
就这样,面对新的一夜,美国人在黄昏的试探似乎变成了夜前的总攻。
磨盘的机枪班只剩下三个喘气的,在一波一波的轰炸中,他摸爬在三挺机枪之间;美军的炮火非常精准,磨盘不敢在一处枪点呆太久,只能冒着危险游走各处,由于太过专注,副射手沈二转在身后拼命的叫喊他都没听到。
直到他在一处枪点收集子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左手的手指骨折了,只连带一点皮肉耷拉着。
沈二转扑在他身上,喊道:“打不下去了!撤吧!”
成片的爆炸声让沈二转的声音有些扭曲,磨盘瞪着腥红的眼珠子,问:“连长说撤了?”
“没说!”
“王八犊子!没说你他妈叫唤个什么劲!你当你是连长啊?”接着便甩起耷拉手指的拳头暴揍他一顿,可是炮声却停了,磨盘悬在半空的老拳顿了顿,忙矮下身子往外看。
沈二转战战兢兢地说:“要上来了!”
磨盘大气也不敢喘,低声说:“你去告诉连长,这里要是没了枪声,我老盘子就算交待了。”
“班长!”
“班啥玩意啊!还不快去!”
沈二转哽噎着刚要说话,只见一道黑影从外面蹿进了战壕!两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枪嘎子!他满脸是血,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不正常,真不正常啊。”
“啥玩意不正常?”
枪嘎子指了指外面:“没见着人,我瞄了半天也没见鬼子上来。”
磨盘抢过他的莫辛纳甘,透过瞄准镜扫了半天,果然没见着美国人。
“奶奶的邪门哩,这帮王八犊子搞什么猫腻呢?”
沈二转胆颤心惊地望着三三五团的方向说:“你们听,飞虎山那边也没动静了!”
在静得出奇的山川中,除了寒风和飘渺的烟雾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过了很久,磨盘按捺不住了,他本打算迎接一场酣畅淋漓的最后决斗,将人生最后的死亡升华到尽善尽美的高度,可是美国人压根就没给他面子!
他一屁股坐进战壕,叹了口气撕下衣襟,将摇摆的手指胡乱缠了缠:“不来就不来吧,反正爷爷也没多少子弹了。”
“磨盘哥,你看……对面是不是我们的人啊?”
磨盘和沈二转一听,忙不迭地起身望去,原本是美国人的林子里,晃晃悠悠地走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士兵。
“我操,那熊德性跟咱一样,肯定是咱们的人呐!”
“万一……”沈二转依旧是惊魂未定,“万一是南朝鲜的人呢?”
“打一枪!”磨盘拉开枪栓往天上开了一枪。
对面那些似人似鬼的士兵忙趴在地上,有人喊道:“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磨盘冷笑一声,骂道:“这他娘肯定是奸细,咱顶的太凶,美国人跟咱玩把戏呢,别上当!”说着把枪丢给枪嘎子,然后架起机枪就要开火。
这时对面响起另一把声音,喊道:“我们是一一二师的通信连,我是石法义!我自己过来啦!”
三个人听完面面相觑,枪嘎子问:“这人听着耳熟呢?”
磨盘咂咂嘴说:“反正我没听说有这路神仙。”
沈二转恍然道:“石法义?不是以前咱们军政治保卫处的科长吗?”
磨盘摇了摇头说:“先放过来吧,你去把连长叫来。”
等沈二转去了,磨盘探出脑袋挥手喊道:“你!说你呐!你自己过来吧!”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等走近了磨盘才发觉这个人长的颇为魁梧,看那握枪的架势也是多年经过战争洗礼的模样。这人抬了抬狗皮帽子,笑着跳进战壕,三双眼睛互相打量了一番。
“顶了几天?”那人笑着问。
磨盘没搭理他,枪嘎子抢着说:“好几天了,都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干粮递给他说:“饿了吧?先垫吧一口,一会有牛肉罐头吃。”
“真的?”枪嘎子显然是喜出望外,磨盘瞪了嘎子一眼,心想这王八糕子的革命觉悟也太他妈低了,没分清立场呢就眉飞色舞了,俗话说的好,真是有奶就是娘啊。
“方才劫了一队敌人的军需车,赶上好点子了,都是口粮。”那人看枪嘎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嘻嘻的续道,“慢点,够分给你们的。”
磨盘咽了几口唾沫,为了掩盖咕咕作响的肚皮囊,忙问道:“你们怎么没一点动静就从后面出来了?没他妈看到美国人吗?”
“你们还不知道?”那人有些诧异,“钉在飞虎山的三三五团都撤下来了,你们在这究竟顶了几天呀?”
“四天四夜。”
湛江来依旧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那人愣了一下,突然打了一个立正,接着肃然道:“原来是湛团长!”
“早他妈不是了,现在班长都算不上了。”说完歉意地望了一眼磨盘。
不过磨盘等人可不这么认为,这个家伙看来是久仰湛江来的样子,作为他手下的兵立马就挺起胸膛来了,就算饿着瘪肚子那也是雄赳赳地像条汉子。
“我是一一二师三三六团通信连连长石法义。”接着笑了笑,“我们在国内打过照面的,湛连长可能忘了。”
“没有,我记得是誓师大会的时候,你们怎么过来的?”
石法义惊讶于他的记性,同时又答道:“今天午后,三三五团就从飞虎山陆续撤退了,我们连在飞虎山一同撤回,来到这里后遭遇了美国人,也许是他们以为我们是主力部队呢,就撒腿跑了,我们进林子里的时候就发现了几门大炮和几个迫击炮炮兵。”
湛江来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自己手里的兵快要打秃了,还能让鬼子跑了不成,肯定会冲上去把美国人包饺子了。
石法义转身向阵地外面招了招手,通信连的士兵起身陆续走了过来。他说:“我们打的也很辛苦,就剩半个连了,不过军需物品还不少,只是重装备全丢下了。”
湛江来刚要说话,扯火闪跑了过来,哈哈笑着说:“他俩还活着!还活着呐!”
磨盘嚷开破锣嗓子问:“谁呀?谁他妈还活着呢?”
“书里乖和老油醋呀!”
枪嘎子不解道:“他俩不是炸没了吗?”
“没得事!就是被埋了,刚才老谢把他们挖出来啦!”
“这俩瘪犊子玩意还真他妈命大呢。”磨盘一挥手就带着他们就去看热闹了。
湛江来望着他们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飞虎山,还没等石法义说话,眼前一黑,便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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