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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十八军尖刀“秃子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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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拎着老宋的脖领子往三排跑,冲着三排排长田顺年骂道:“你个王八犊子地!把山顶先给我轰平喽!”

田顺年外号田大炮,这时候全排都被桥上的机枪打趴腰了,哪还能架炮呀!这时听磨盘扯开嗓子喊:“坦克呀!妈的坦克!他们要开炮啦呀!”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就把二排的一个班炸没了!

临近的哄子蛋耳朵嗡嗡直响,没等缓过味来,身旁的几个人就被机枪撕成了碎肉;在林子里没出来的两个班慌不择路往桥上冲,可后脚刚支出去,前脚就踩上了地雷,二十来条汉子顷刻间就被炸成血雾,连一点骨头渣都没剩下!

湛江来红眼了,吼道:“枪嘎子!把山顶那个狗娘养的废喽!”

枪嘎子咬着腮帮子往有利位置跑去,一遛遛机枪子弹和流弹在他身后疯狂地蹦跳着,他翻滚着躲在一座大石后面,山丘上的火力点好像知道他的意图,排排子弹打得大石头火星迸射,他根本就探不出脑袋。

这时桥上的坦克开动了,耀武扬威地压过路障向他们碾来,湛江来知道一旦坦克进入我方接战点,里面的机枪就会把山丘下躲藏的士兵射成蜂窝。

这是全连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知道这个时候一个连长应该做什么,以他的驴脾气,老宋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蠢事!

那一刻,全连的回忆定格在湛江来大步流星走向枪嘎子的一瞬之间,颇有神论的佛爷在那一刻看到了一个水火不侵的神!带着全连的保佑走向了枪嘎子——以至于山丘上的火力点都看呆了眼!在无数枪炮掠过湛江来身旁时,枪嘎子的耳朵似乎只听到了连长非常低沉的两个字——杀呀。

枪嘎子是在瞬间起身击射的,这也是湛江来以命相搏的赌注,他用命相信枪嘎子会在一瞬间精准射杀两个以上的敌人,那只要眨眼间的功夫。

他深信的,他做到了。

山丘上的射手和副射手眉心中弹倒了下去,而一颗炮弹却同时在两人身边爆炸了。

全连只是稍稍呆愣了片刻,突然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充斥了所有人的胸间,没有了山丘上的侧射火力,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而言,眼前的一切都是纸做的。

佛爷是全连的顶尖爆破手,虽然他事后才知道自己第一次炸掉了55吨重的重型坦克,可还是念念不忘那次桥头之战。

此次战斗结束后,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的尖刀侦察连打通了前往球场的重要公路桥头堡,而损失大半的连队却只有一天的休整时间。

枪嘎子的钢盔被炸飞了,事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而湛江来左眼的视力偏降,估计那枚炮弹还是带给了他些许伤害。

入夜的时候,三十八军大部已过了公路桥,湛江来从团长的吉普车下来后径直走向连队暂驻地。

老宋早就在桥头上等他了,等他走过来上去就是一拳狠的。

“你大爷的!上次怎么说的?不许你再搞个人英雄主义,不许你再胡来,你他妈的都当耳边风!俺是在师长面前拍胸脯打保票的,一定要把你改过来,可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随后老宋蹲下腰去,捂着脸就哭开了,他喃喃着:“当初你是一个团长,打呀打呀团没了,当了营长,营也让你打光了,好不容易解放了,到现在出来,你这是要把连也打秃了呀!”

“当初连里宣传老兵复员,你他妈一声不吭!抗美援朝一招呼,让俺劝回家的老兵又得让俺找回来,当时你他妈在哪呢?”说着,老宋就拍自己嘴巴,“俺他妈上辈子真是欠你的呀……不是人揍的事,都他妈让俺做绝了!”

湛江来捂着红肿的嘴巴,弯下腰搂住老宋,说:“兄弟,算我对不起你……”

那一夜,雪停了,全连一百五十二人,非战斗减员二十四人,战斗伤亡六十九人。

在这月光惨白的夜色中,有两个人睡不着。

书里乖双手拄着大脸问:“你说咯,他心里到底想啥子呢?”

哄子蛋撇了撇嘴,望着星星说:“你说谁哩?”

“湛大头呢,你说他是不是阎王爷下凡咯,连子弹都绕着他走呢。”

“不像……他是过劲的人儿,厉害地紧!”

“你啥时候跟的他?”

“辽沈战役地时候喽,你比我早,还不晓得。”

“那个时候饿,哪知道嘛是闹革命撒,我呀,也是比你早一点点,以前在国民党那边捞饭吃地。”

“我可不是,不过听说磨盘、老油醋和佛爷都和连长打过鬼子,那个时候他们十五六岁,满山打游击,厉害的紧!”

“欸?你们说谁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嘎子跑了过来,他往两人身前一坐,有点泄气,“子弹不好搞,盔头也炸没了。”

书里乖拍他的脑袋,笑道:“脑壳子还在呢,没得事。”

枪嘎子嘿嘿傻笑,从怀里掏出压缩饼干递给俩人,说:“你们知道不?连长有个毛病,总喜欢把死人的身子扒个精光,然后再把衣服给人家穿上,这事你们知道不啊?”

“晓得,磨盘说那是他们家乡的习俗,可爷就不知道哪个地方有这习俗撒。”

哄子蛋皱着眉说:“我死了可不想被他扒光光的。”

枪嘎子说:“他不扒自己人。”随后傻笑,“咱都一起洗过澡,谁没看过谁啊。”

他们在这嘀咕,却不知湛江来正在驻地后面,也就是公路桥东侧的分捡区翻尸体呢。

湛江来跟卫生连的士兵说,连里头西边去的弟兄想家,死在国外回不去,他想帮他们回家。

卫生连的人见他说得神神叨叨的,想了想就没拦他。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外乡鬼不认路,冰天雪地的,有个熟人叫他们回去,心里也算对得起弟兄了。

那个时候不让点火把,湛江来就在帐篷里戳开手电筒,拿着热水毛巾,一个一个给他们擦干净。有炸零碎的,他就瞅哪个零件能接上,就凑合接上去。

“弟兄们……湛大头给你们擦干净喽,咱们早点回家,省的家里人惦记……咱们命不好,都赶上这时候了,你们先走一步,湛大头把事做完了,就找你们去……”

说着说着,湛江来就哭了,他蹲在一排排的尸体中央,脸埋进血污的毛巾中不住哽噎着,可他不敢哭出声,呜咽地像头孤独的老狼……

第二天一早,山里有些雾气,枪嘎子出来继续找他的钢盔,见磨盘在做俯卧撑,孩子心性就上来了,骑上去就是一脚。

磨盘黑着驴脸把他摔下来,咯咯乐道:“玩意儿,跟爷装是不是。”

枪嘎子傻笑着,问:“咱这是要去哪儿啊?”

磨盘光着膀子,一边套棉袄,一边说:“听连长的,他打到哪爷就跟到哪儿!”

枪嘎子没出声,低头摆弄着衣襟,磨盘看他心里有事就问:“你今天这是咋了?”

“没咋……就是昨晚听指导员说了一宿的梦话,心里不得劲。”

“他说啥了?”

“他说……他说连长早晚得把咱们打秃了——哥,连长能那样么?”

磨盘摸摸光头,瞅了一眼高升的日头,说:“甭听他糊咧咧,我跟连长十来年了,我死球了吗!”

枪噶子半信半疑,不过他还是相信磨盘,相信湛江来这个活阎王,哪怕全连剩下一半,他依旧信赖这两个人。

昨夜雪停后,天阴沉沉的,后来早上放晴了,却夹着北风,很冷。

老宋集合了半个连,看他们棉衣棉裤上湿漉漉的,血迹、油迹都未干,眼眶子里就又湿润了。

其实在抗大学习的时候,以前的老团长就说他不是个当兵的料,应该去写诗,可他没当真,后来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打秃了,他才觉得老团长的话说地没错。

一位诗人拿枪上战场,就常常掉眼泪,他看到自己的兵没吃的——哭;看到士兵冻得直发抖——也哭;湛江来常说,老宋这么多年是把鬼子哭死的,把青天白日哭跑的。

所以他常想,自己的眼泪究竟淹死了多少人。

“指导员别哭,一哭准没好事。”扯火闪逗他。

“什么话!”老宋有点不好意思,他装作咳嗽掩盖自己的诗意,“虽说是在打仗,但文化知识也不能放下,在国内的时候学到哪里啦?谁说说?”

书里乖乐了,他说:“指导员喏,您把板子带上就好了,这时候来段山东快板解解乏多好。”其他人跟着起哄,完全忘记了昨日的激战。其实他们在战场上,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忘记,忘记别人,忘记自己,这样才不至缅怀于记忆所带来的伤痛。

斗士是矛盾的,要热情,又介乎于冷酷,老宋说,纯粹的战士就像一把燃烧殆尽的火把,冰冷的燃烧自己。

但老宋自己却不会燃烧,他如多数山东人一样,学不来冰冷,就如现在看着这些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站在寒风中的士兵,他感到他的心在备受煎熬。

所以他想法子把这个集合搞的温馨一点,但看起来适得其反。

在起哄声中,老宋唱了一段山东快板,虽然没有板子,但他的兵会拍手,而且配合得非常融洽,这在冰天雪地中颇显的几分突兀。

湛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一直如鬼魅一样在人们不知所云的时候突然出现,然后他把场上的大红人叫了去。士兵们有点委屈,还想让老宋来一段,但看到湛大头的双眼时,谁都没敢吱声。

湛江来让磨盘给大家找点吃的;野菜、压缩饼干、干面饼,什么都行,就是现在别烦他,因为他对老宋说,给他们补充的兵中午才能到。

“一个排?”

湛江来摇摇头,点了根中朝光荣牌香烟,吞云吐雾地说:“四个。”

老宋瞪着眼,有点结巴:“四个排!俺的祖宗,咱不成加强连咧。”

“美得你,就是他妈的四个新兵蛋子!”

湛江来悻悻地吐了一蓬烟雾,老宋呛得直流眼泪,他不知道是咳嗽还是叹气,说:“那你还等他们做甚?咱不是有任务了吗?直接抬腿走人呐!”

“你以为我不想,可这四个人里头有个朝鲜人,能做向导,来到这以后咱们冤枉路可没少走,现在本地人就是香饽饽,咱得把他吃住了,捂热乎了。”

“这你放心,其他的呢?”

“等他们来了咱就抬腿,团里下来的任务是不惜任何代价直插军隅里方向,我们还是先头部队,那三个补充来的带着电台,金贵着呢。”

“那我得提前跟田大炮打招呼。”

“去吧,我想静静。”

老宋看他从怀里掏出红皮日记,有些欲言又止,他哑了半天嗓子,还是回连里去了。

湛江来一手捏着铅笔,一手捏着烟,许久都没写出来一个字。他盯着那本日记,那褪去的红色依然触目惊心,他一直认为这是有着魔力的颜色,让信仰和执着都不可置疑。

当他终于写下入朝以来的遭遇后,踌躇了半天,才在末尾加上了一句话:今次我连阵亡之人,仍未有九虎纹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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