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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鲁夏的轨迹(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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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常和一手搭着他肩膀一边领他上车,等俩人坐安稳了,鲁夏这才在车内的灯光之下看清了这位久思的故人。

宋常和还是那样的英俊,几年之间又增添了一丝老练,只是在他右眼上却多出了个黑色眼罩。宋常和一如以往,似能看透别人内心的想法,喃喃笑道:“不要见怪,一次事故而已。”

鲁夏看了看他的肩头,已然是两杠四星了,嘘唏之下不禁感慨万千。

他可不是曾经的懵懂少年了。区区十年间,宋常和有再大的军功也只能升到上校军衔,这两杠四星的大校牌头,说不定就和那失去的右眼有干系呢。

宋常和的左眼凝视着前方,淡淡说道:“你这次来的巧,其实我正想去找你呢。”

鲁夏看了看前面的司机,反光镜下那司机的眼睛时不时向他扫来,在公路的街灯交错之下,他忽然觉得身边的宋大哥已不同以往那样亲切了。

鲁夏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凌晨两点了。

宋常和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去我宿舍,那里是我的弹药库,按你们东北话说——管够!”

鲁夏刚要发问,前面的司机笑着说:“长官说的弹药库啊就是酒库,你可要当心出不来喽。”

宋常和摇头失笑:“这司机跟我时间久了常常口无遮拦,今天军内会议,他在车里足足等了我十五个时,到地方就踢他屁股让他滚蛋!”

司机苦笑着加大了油门,前后行驶了半刻钟才在一所院落停下,宋常和与司机交待明早的行程后,就拉着鲁夏进了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是三层楼的别墅,脚底下一踩,地板咯吱咯吱乱响,上下打量,这个别墅的房龄都比宋常和大了十几轮。室内装修简单古朴,一组旧茶几摆在厅堂,木质长椅的对面是一台立式风扇,上面满是灰尘。

鲁夏收拾心情坐下后,宋常和从里间走出来,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着未开封的酒瓶。

“就一个杯子了,要么咱俩就对瓶吹,你一口我一口?”

鲁夏可是东北爷们,对瓶吹是经常事,但接过酒来一看是俄文便有些发憷,在夜大时英语学的挺好,但这俄文可就看不懂了。

“整点干货吧,有二锅头没?”

宋常和听完哈哈大笑,弯腰从旧茶几底下掏出一瓶两斤装的二锅头。

“爷们还真得喝这个,你们东北兵我遇见几个能添肚的,喝爽快了还与我哼哼歌,什么什么那也得喝二两,嗨——是不是庞龙的家在东北?”

鲁夏点着头,抢过来就喝了一口,他不是为别的,是因为这南方的夜晚潮气很重,这破旧的别墅满是霉味,他要是不喝一口都能闷死。

宋常和看鲁夏灌下酒,感慨地说道:“这所别墅已经有百来年历史了,当初军区要搞农副产品基地,本来是要拆的,后来文件没下来就一直没动,我看着古香古色,就问首长让我暂住下好了,正好离军区不远,又是辖内,交通很方便。”

“辖内?宋大哥,你到底是管哪块的呀?”

宋常和接过酒瓶喝了一口:“讲不得,讲了掉脑袋。”

鲁夏盯着他的眼罩,又问:“你这是怎么搞的?”

“也讲不得。”宋常和叹了口气,说道,“人都是命,就像你父亲一样。”

鲁夏听完打了个激愣。

父亲?湛江来?

这些年来他早就把湛江来忘的一干二净了!

按鲁夏说,他最厌恶的三个字就是他父亲的名字。他从来没怨恨过别人,也从不承认怨恨过任何人;但他心底清楚,他最忌恨的人就是湛江来!

宋常和苦笑道:“我戎马至今,身负国家重担,出生入死于和平年代,但我终归于当下这个历史使命……我常想,我祖父当年又是何种人物,当年的战争岁月又是怎样的惨烈,为什么祖父的眼神与现代的军人有所不同,为什么他老人家提到你的父亲总会泪流满面,有太多的为什么让我回味了。”

“我父亲?湛江来?呵!”鲁夏冷笑了一声,他抢过酒瓶灌了一口烈酒喃喃道,“实话跟你说吧,我十几岁的时候他都六十多岁了,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的么?他们说我是老强奸犯下的渣子,说我是野种!我生来就没有你那么美好的憧憬,要不是你当年给我指条明路,我现在别说跟你喝酒,也许我他妈的在街边跟野狗抢饭吃呢!”

话音刚落,鲁夏听到一只夜猫的尖叫,那叫声如鬼哭神嚎,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喝多了?

不可能啊!鲁夏揉了揉眼睛,心想这才几口呀?难不成北方的酒仙到南方成酒糟了?连只妖猫都把自己吓着了?

宋常和拍了拍他的肩头,自责道:“你看看,我倒忘记水土不服这事了,这样好了,眼看要天亮了,我早上还有个会,你先睡着。”

鲁夏也感到头上阵阵发热,只好依了宋常和上到二楼的一个隔间匆匆睡下。

从他睡下起,就开始做那些乱七八糟的噩梦,一会巨蟒缠身,一会收到不知名的书信,一会又是满天的苍蝇飞来转去,到最后一个抓不着看不到的巫女在耳边不停聒噪。

鲁夏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白毛汗,低头一看是自己的手机嗡嗡作响,他一看来电竟是队里的电话。

“喂?”

“鲁队?鲁队吗?我是子玉啊!”

鲁夏一听,原来是辅导员王子玉,他在电话那边声音嘶哑,有些六神无主,凭鲁夏多年来的直觉,知道是出大事了。

他问道:“别着急,出什么事了?”

“叠字楼火塌了!控制不住!楼、楼里还有十几号活人呢!”

鲁夏听完也懵了,叠字楼区就是他儿时居住的地方。所谓叠字楼顾名思义,就是平房上私自加盖的房子,二、三层不稀奇,有的加盖到五层,这些老棚户本来就是火灾重区,街道取水设施又不完善,再加上私自建房拥挤不堪,一旦起火就是大灾。况且叠字楼前端直抵大坝自来水公司,如果火势不受控制,烧了自来水公司全市的供水都会出现问题,寻常百姓家停水也就算了,可是医疗单位停水那就不是儿戏了。

“刘长庆呢?他吃奶呢?”

“三副!三副已经殉职了!”

听到这,王子玉已经哭出了声,鲁夏冷汗直流,他暗骂自己是个天大的傻瓜,消防官兵哪会有假期而言,就算受处分也不能天南地北的瞎跑呀。

“子玉,你给我听着,分三拨人给老子顶上,一是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二是阻断通往自来水公司的火势,三是控制外围火情不要蔓延,就是家底掏光了,这三点也给老子做到!”

所谓家底,就是人命。

鲁夏知道,火场如战场,他按掉电话就往楼下跑,厅堂里正巧有个送饭的老保姆,他问了宋常和的电话,求他帮忙赶一下飞回东北的机票。可没想到,宋常和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竟然让鲁夏搭上了南京某空军的运输机飞回了东北,前后不到两时就来到了火场。

王子玉灰头土脸的跑上来,盯着鲁夏都傻了,结结巴巴地问:“鲁队,你、你不是在南京吗?”

鲁夏乘坐军用运输机飞回来后,脑袋还在嗡嗡作响,也没心思跟他废话,当下就问队里的两架扑火直升机在哪里?

王子玉说直升机已经调往兴安岭防火,附近的几支消防大队又去支援汶川了。

鲁夏听罢知道后援是没戏了,他看着眼前望不到头的火线,一转腰往身后的锅炉房跑去。王子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跟在他屁股后面叫:“上边说要守住自来水公司,他们一看这火里的人抢不出来,就叫二队防扩散去了。”

“防他的蛋!”鲁夏边爬烟囱边骂道,“几条人命在里面烤着呢,咱们不救谁救!”

王子玉有点委屈,带着哭腔咧咧道:“谁不想救呀,真他妈的抢不出来呀!”

鲁夏本想再骂他几句,可爬到二十来米高的烟囱往下一瞅,自己也傻了……

火场,这哪是火场啊!简直就是一座修罗地狱,放眼望去大片的地区皆是火焰擎天,这些年老失修的木质棚户区就是捧捧的干柴,正不住地支炎着凶烈的火蛇。

鲁夏彻底被震住了,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如此凄厉的场景,突然之间,他脑海里闪现出宋常和的一句话:我常想,我祖父当年又是何种人物,当年的战争岁月又是怎样的惨烈……

“子玉,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去抢人。”鲁夏喃喃着,他望着那熊熊的烈焰说,“人命关天,设施没了可以再建,可人要是死在里面,留着我们还有什么用!”

王子玉在下面琢磨他话呢,鲁夏就蹬着他脑袋下了烟囱,他跑到消防车套了件高温防火服,又往身上撒了防火灰,顺手拿起步话机吼道:“老子是鲁队,一队给我顶在自来水公司!二、三队外围突击灭火,另外每队的党员给我听着!每队自愿出勤一名,跟老子进火堆抢人了,我在安防区只等三分钟——一分钟一个人!一分钟一个爷!来不来都没说的,自愿!”

王子玉早就跟着他套好防火服了,拎着斧头喝道:“抢不出来就当去陪刘副吃火锅了!”

鲁夏一脚把他踹了出去,怒道:“老子撂到里面了你就给我顶着,这是命令!”

王子玉也是响当当的汉子,他当然知道鲁夏留下他是为了以防指挥不利,他恼怒地摘下头盔摔在地上,眼睛里不住流着热泪。

不到三分钟,五个消防官兵就聚在鲁夏左右了,鲁夏拎着斧头和铁锹率先冲进火场,炽热的火焰让他们每个汗毛孔都如针锥般疼痛。

火烤的滋味自然是撕心裂肺,可隔着防火服被烤,那就另当别论了。首先大脑缺氧就会导致幻觉,尤其是毛发重的男人遇到火烤都会烫伤汗毛孔,其他如皮肤水肿、间接烫伤等致命症状比之活活烧死好不了哪去。

鲁夏等人就在这样的火场中苦苦搜寻着幸存者,凭借着知识与经验,接连抢出四个遇险者。待到发现第五个人的时候,鲁夏的身边仅有一人可以背着出去了;他果断地命令那名消防官兵背人出去,自己向更深的火窟中走去。

随着氧气渐渐稀薄,鲁夏的双目呆滞的凝望四周,不论他心内如何坚如钢铁,这个时候生理的极限都已然不受精神的支配了。他恍惚地跌坐在地,感到阵阵窒息,皮肤的烧灼感使他相信——自己体内的水分已快蒸发待尽。

鲁夏不禁想到了“死”这个字,左边是“夕”,右边是“匕”,上面一横犹如方向标,仿如人这一生若不是善终便是恶死。

其实他挺讨厌这种宿命之说的,只是临了临了,以火吃饭的人,终归是死在火下了,而且是死在自己儿时生活过的地方……命,这就是命。他竟然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个儿时与湛江来朝夕相伴的家……

他瘫跪在灼热的土地上,双手拄去却猛然一震。

触手处竟是那个熟悉的木匣——就是他少年时曾经翻看过,里面藏着档案袋的木匣。

木匣虽然大部被烧毁,鲁夏却还是认得上面依稀可见的纹路;而和当年不同的是,那个木匣的下端竟然藏有一个暗格,暗格中还有个的铁匣子,若不是被大火烧去,他至死都不会知道这木匣中还另有玄机。

可是鲁夏真的支撑不住了,他喉咙冒着腥火,仿佛体内的血液都要跟着烧了起来,他抱着那个木匣仰躺在火墟中,心想不会再知道铁匣子里藏有什么秘密了,也许是湛江来的,也许是母亲的……

想到这,他忽然睁大了双眼,与此同时,面罩上滴水散落,周围的火势也渐渐褪去,一场罕见的暴雨由天撒下,一股股清凉爽劲的气息逐渐拂过他的身体。

鲁夏,竟命未该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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