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鲁夏的轨迹(1 / 2)
rad2鲁夏说,他父亲叫湛江来,因为生在1925年,所以名叫卅子,直到19八1年才在山东的一个卫生院认领了鲁夏。
当时鲁夏不到一岁,这子的命特别硬;据孤儿院的老大夫说,鲁夏是在一个村口的老槐树下发现的,发现的时候脐带都被驴子踩烂了,这孩子没死是个造化。等湛江来认领的时候,大夫就埋怨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说你一个瞎不喀眼的老东西,怎么祸害完人家姑娘,就把孩子扔了呢?
湛江来眼睛上确实有伤,他一边赔不是一边要把孩子带走,可这事惊动了当地的民兵。八几年那会儿,村上经常搞民兵训练,其中有几个媳妇跟着别人跑了的民兵,非说湛江来就是给他们带绿帽子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棒槌,害得这老家伙差点没横着出村。第二天,还是那村的老村长把他带回去的。
老村长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并且拿过枪上过战场,他一看湛江来浑身是伤,又看他满眼的锐气,就问了他几句:
你是部队下来的?
湛江来少言寡语,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是哪个部队的呀?
湛江来想了一会,说是三十八军的。
这老村长当下就是一愣,就问他是不是朝鲜回来的那个三十八军?
湛江来说正是。
这一说不打紧,可把这位老村长激动坏了,原来他也参加过朝鲜战争,隶属于四十军,并且还是个营副。虽然不是一个部队,却都是联军枪炮下挺过来的,在那个人肉搅拌机似的战场存活下来,如今相见自然不胜感慨。
当下,这位老村长就宰了一只羊,拉着湛江来就喝开了。当时条件都不好,谁家要是宰只羊那可是大事,村里乡亲都挤进老村长家探头探脑,想看看这位衣衫不整的老头子究竟是哪路神仙。
老村长边给他掰羊腿边把一个白漆茶缸撂在桌子上,他指着上面的红字说:“谁是最可爱的人?他妈的就是你们三十八军呐,朝鲜战争那会儿,好事全便宜你们三十八军了!”
这会儿的湛江来心思全在羊腿上了,推说四十军五场战役一场没落下,打了不少硬仗,功劳和三十八军旗鼓相当。老村长听着受用,俩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喝到大半夜才躺下。
第三天早上,老村长陪着湛江来把孩子的手续办了,当天下午,湛江来就和孩子回东北了。
回到东北后,湛江来准备给孩子办户口,取名的时候,孩子没随他的姓,因为是在山东领回来的,所以取姓为鲁,全名叫鲁七一,是纪念一九五一年七月十日朝鲜交战双方谈判、并且准备结束战争的日子。后来办户口的说这名字太土了,湛江来就临时改了个“夏”字,反正是为了纪念,那就叫鲁夏好了。
就这样,爷俩在东北的一座城市生活了下去。而鲁夏在稍懂事起,就记得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半夜三更总听他迷迷糊糊地讲梦话,这梦话的内容大半是喊打喊杀,有时湛江来还莫名其妙的哭醒,吓得鲁夏不敢在他身边睡觉。
等鲁夏上了学,常听邻里在他背后嘀咕他父亲,当时大家都住在一遛一遛的平房里,鲁夏的大部分同学也都在一条胡同里住着,那些说他父亲是什么老ab团余孽啦,什么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整过的话,常常在他耳畔回荡。最可恶的就是那些同学,上学路上总高声骂他是个没娘的野种,是他爹捡来的。
那个时候的鲁夏是个内向的孩子,放学后总是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抹眼泪,说来也苦了他了,人家孩子哭一嗓子娘就来了,可鲁夏没那福分,哭完就回家给他老父亲做晚饭。
随着鲁夏一年比一年大,湛江来也是年过花甲了,可是这老头子出奇的精神,在鲁夏刚上初中那会儿,这老头子竟然离开东北出去走了几趟,走前也只给鲁夏留个字条,匆匆交代几句柴米油盐的话。
鲁夏当时可是懂事的年纪了,比其他孩子都早熟;他呢,就琢磨起从到大这些流言蜚语,惦记着,念叨着,像千斤大石一样压在他心灵深处。
自己究竟是不是野种?为什么父亲总在他问起母亲的时候沉默不语呢?
在湛江来出门的时候,鲁夏按捺不住,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查找一切可以追查的线索,最后在床下的木匣子里翻出了一个档案袋。
鲁夏说,当时找到这个档案袋时,心里感觉挺毛的,按理说,鲁夏虽然是个内向的伙,胆子却很大,可是那种情形却不像你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而是忽然之间全身都冰冰凉凉的感觉。
他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档案袋,里面有几张发黄的旧文件,其中一张有几滴血迹,看那形状,像是甩上去或者是喷射上去的。
鲁夏看到血迹,开始有些害怕,他本想把文件放回去,可是脑袋里却像有个声音叫他接着往下看。
他吞咽着口水,借着黄昏的微亮一页一页翻看着;原来这是一份发布于一九八二年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政府文件,上面令他熟悉的名字正是他的父亲湛江来。
鲁夏第一个直觉是父亲的政治背景很复杂,第二个感觉则是父亲被迫害过;其实在当时那个懵懂的年纪,他哪知道这些连大人都搞不明白的事?总之,他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乐观地相信关于他父亲的所有流言蜚语都是子虚乌有的。
那么,母亲呢?
鲁夏不住念叨,他翻来覆去想在文件上找到母亲的线索,可是一排排的政治词令根本就不会给他任何东西。
从那以后,鲁夏似乎患上了心病,在焦虑和困惑中苦苦徘徊,而老天似乎非跟他过不去,就在这一年,湛江来失踪了,上了初二的鲁夏受不了打击,被迫分流回了家。
说到九几年的初中分流,大部分大龄八〇后应该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上初中,学习不好的或者调皮捣蛋的学生都会被校方劝退。有的呢,上了技术学校,有的干脆提早步入社会,总之是干什么的都有。
而鲁夏因为父亲有点存款,就在社会上混了三年多。这三年来他是皮实了不少,不论是三教九流、黑的、白的都是门儿清,不过就是赚不到钱。说来也邪门了,鲁夏干点什么买卖都赔的底儿掉,一来二去,眼瞅着家底都花光了。
鲁夏合计坐吃山空,早晚自己得成为救助对象,可没法子,他一没学历二没本钱三没亲戚,又是刚刚成年,究竟能干点什么养活自己呢?
就在这一年初冬,鲁夏连下顿饭都没着落的时候,一个警察敲响了他的家门。
鲁夏冻得满脸发青,打开门的时候就是一愣,心想自己也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怎么大盖帽摸上门给他拜年了呢?他就嚷嚷:“是不是暖气公司叫你来的?我是真没钱交采暖费,再说我也没偷着开栓啊?你没看我都冻成这德性了吗?!”
警察笑了笑,身子一让,从他身后进来个青年军官。
鲁夏往他肩膀上一瞅,好家伙,两杠一星!
这时那个警察说:“这就是湛江来的家,他就是鲁夏,人已经找到了,有什么事再打招呼。”说完关上门走了。
鲁夏这就不明白了!难道不交采暖费都告上部队了?
两杠一星环视着四周,脱下皮手套在掌心里摆来摆去,鲁夏看他又高又壮,心想要是打一架估计也没什么胜算,就问:“朋友,你认识我家老头子?”
两杠一星深藏在帽檐里的眼睛转向鲁夏,点点头说:“算是吧。”
鲁夏这就更气了,他往开了线的破沙发上一坐,哼哼道:“我家老头子失踪三年多了,就他那岁数,现在不知道死哪儿了。”
“你恨他?”
“谈不上,你也看到了,家里就这么个情况,你有什么事就直说,老头子也没什么亲戚了。”
两杠一星笑了笑,伸出手示意可不可以在鲁夏身边坐下。
鲁夏挪了挪屁股,两杠一星笑着坐下,对他说:“我叫宋常和,也就比你大一轮,你可以叫我宋大哥。”
鲁夏笑了:“欸我说兵大哥你好带劲啊!我是那么容易收的弟么?”
两杠一星不置可否,不过倒颇有那么一回事的样子说:“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我想你现在的处境自己也明白,现在正是国家征兵的时候,你也到了应征的年龄,我想你可以去参军。”
鲁夏听完上下打量着他,心里合计参军都是自己的事,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官亲自上门找兵的,难道自己有什么格外引人注目的能力?
那个时候的鲁夏电影可没少看——007、兵人什么的;莫非这当官的欺负自己家庭旁落,孑然一身,让自己参军受训,然后潜入某某国当炮灰?
“我操,这事我可不能干!”
两杠一星微微一愣,随后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刚才你问我认不认识你父亲,我说算是吧,其实情况是这样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父亲和我祖父曾是战友,一起在朝鲜战场下来的,后来我祖父留在了部队,到现在一直念念不忘你的父亲,可是无法找到你们的下落。直到上个月我有机会来到这里,无意中在民政部门查到了你们家,这才在当地公安部门的协助下找到了你们。当时也了解了你家的现状,所以才登门拜访。想来你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去当兵,一来你可以解决眼下的困境,二来呢,也是最主要的,年轻人嘛!应该出去锻炼一下,再说你的身体状况不错,看来是块当兵的料。”
鲁夏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破棉被,抽了一把鼻涕,这回他可没冷嘲热讽,细细想来这两杠一星所说的话的确很现实。
瞅瞅现在这个家吧……冰凉冰凉的,连口热水都没有,唯一能给他解闷的随身听也经常搅带;他一度怀疑黄家驹的死是被他随身听给害死的。正可谓家门不幸,如今来了个兵哥哥,所言也算中肯,说不定参军确实是唯一出路,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豁出去算了。
就这样应承了两杠一星之后,接下来的一星期检查了身体——没毛病;政治审查——没毛病;社会关系——也没毛病;直到大年之前,鲁夏在武装部领了被服,和朋友、当然也包括我喝了一宿酒,第二天就戴上大红花准备开拔了。
鲁夏上了火车后,我们这帮哥们哭了。当时都年轻,彼此在实质上帮不上什么忙,鲁夏生活困苦,却经常帮助我们解决一些社会上的事,所以那次掉泪,现在回想起来是非常真挚的。
话说鲁夏去了部队后,半年都没有消息,主要是应付新兵特训,后来又调往一个特殊部队做侦察兵,两年军旅时光还立了一次二等功。
因为鲁夏有特殊军功,叫家乡的某消防大队调去了,后来成了辅导员,又过了几年通过自学考上了夜大并顺利毕业;再接下来,他表现突出,火场上立功无数,人品又是一等一的,紧接着就升为消防副大队长,一年后竟然评为了本市十大杰出青年。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鲁夏说,要不是当年那个两杠一星,说不定他现在还在社会上闲逛呢。
人言道:吃水不忘挖井人,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
鲁夏闲时就想去探望两杠一星,只是队上任务太紧,又时常赶上拉练,一来二去就拖到了二〇〇八年。
要说这一年,四川遭了大灾,汶川7八级的大地震震惊了全国,鲁夏所属的消防单位在12时之内就全员集结准备飞赴灾区了,后来北方总局调了几支骨干,鲁夏的单位因为是省市重要应急部门,所以就留下看理门户了。
但是鲁夏可按捺不住,一边急着写请愿书,一边搞坍塌急救训练,只是不论怎么搞,上级就是不搭理他。有几次省里的新闻记者来采访他,说是如何在地震后传递求生信息,鲁夏瞪着牛眼喝道:“你他妈的来问我,你们有大把时间怎么不去灾区问问幸存者呢!”
这句“他妈的”传到上级那里,上级领着人马就开到了他的单位,踹开门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子幸好是个杰出青年,要是当初得个文明先锋称号,你他妈的就是哗众取宠,老子也跟你成了丑!”
鲁夏哪敢吱声啊,端茶倒水挨着训,直到半天过去了,上级哑着嗓子说:“你子该是反省的时候了,放你一个月大假,放完假你他妈的把检查给我交上来!”
鲁夏知道这位老首长放他的假是什么意思,那些百无聊赖的记者正等着批他呢,首长不想把事闹大,他们知道鲁夏是块好苗,就这么毁在舆论之下实在太可惜。
就这样,鲁夏和副队长刘长庆,还有辅导员王子玉交待后就出了单位。走在大街上他就开始合计了,这些年拼死拼活为国为民的连个休息日都没有,没想到三个字就放了他一个月大假,平时都紧张惯了,这三十天怎么过呀。
要么去北京看看鸟巢?
一想奥运会还没开,去了也就照几张相而已,实在没意思。
思来想去正没辙的时候,忽然他脑子里就掠过了那个两杠一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早当天买机票去南方,于是他打车就去机场买了张飞往南京的机票。
等到了南京后,他又搭车往西走,折腾到下半夜才到了军区某地;说来也巧,正当他苦无门路寻得两杠一星的时候,一辆越野吉普打着大灯与他擦身而过。
鲁夏骂骂咧咧的揉着晃花的眼睛,也没想到吉普车会突然停下,一阵刹车声刺得他心窝子呯呯乱跳。
未等他定下心神,车上就迈出个高大健硕的身影,鲁夏眯着眼睛正不辨东西呢,那人影已然扑了上来。
“哟你个山炮子!怎么跑这里来啦!”
鲁夏一听,正是当年那位两杠一星的声音。
“宋大哥?哎呀妈!我就是来找你地呀!”
宋常和抱着他哈哈大笑:“你个东北痞子,我可不敢收你做弟哟!”
鲁夏挺不好意思的,嘿嘿傻笑说:“都多暂时间的事了,你咋还取笑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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