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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行卷(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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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儿又要张嘴,被裴素云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裴素云朝袁从英妩媚一笑,轻声回答:“祭祀、医药、寻魂、驱鬼、祈福和诅咒都是萨满巫师的法术之一。”顿了顿,她柔声询问,“袁先生何来此问?你是要……”

袁从英朝她欠了欠身:“我想请伊都干给我治病,可以吗?”

裴素云又是一怔,思忖着问:“给你治病?嗯……何时?”

袁从英想了想,皱起眉头道:“我也说不好,等我有时间。也许过几天吧……你说呢?”

他望向裴素云,裴素云避开他的目光,垂睫略作思索,便抬头道:“明天,未时至申时之间,我等你来。”

“好,我来。”袁从英点头应承,又朝她看了一眼,方才从容离去。

裴素云站在门前,一直望到他邤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遍地梨花的道尽头,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扶着阿月儿的肩膀回屋。阿月儿一路上欲言又止,裴素云知道她在动心思,回屋看了看熟睡的安儿,就在榻边坐下,问:“阿月儿,你想说什么?”

阿月儿噘了噘嘴:“阿母,老爷明天就回来了。”

裴素云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他明天晚上才会到庭州。”

“哦。”阿月儿张了张口,不再吱声。

裴素云又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上面还粘着不少梨花的花瓣,她拈下一瓣轻嗅,淡淡的清香神秘悠远,恍惚如梦。

袁从英急急忙忙赶回家,才来到院门外,就听见里面狄景晖在大声说笑。他推开歪斜的破木门,猛然看见院子内的情景,不由愣了愣。院内的石桌上摆放着几样酒菜,热腾腾的散发着香气,桌边围坐三人,除了狄景晖和韩斌之外,还有一个健硕的老者,红红的脸膛,浓眉大眼,灰白相间的络腮胡须,正与狄景晖推杯换盏,喝得热闹,见有人来,老者放下酒杯,笑眯眯地望着袁从英。

狄景晖看见袁从英回来,乐呵呵地招呼道:“哎,你总算回来了,等你老半天了!”

袁从英皱了皱眉,轻声嘟囔:“糟糕,我忘记给你们带饭菜来了。”

狄景晖一摆手:“哎呀,要等你给我们带吃的,恐怕我们就饿死了。没事,这不有吃有喝的吗,哈哈!”

韩斌跳下石凳,跑过来拉着袁从英的手,把他拖到桌前。

狄景晖上下瞧了瞧袁从英,笑道:“你跑到哪里去了,看样子是去探花了?”

袁从英这才注意到自己满身的梨花花瓣,便让韩斌帮着拍打,一边看着桌边那位老者,含笑抱拳问:“请问这位老人家是……”

那老者赶紧还礼:“在下高长福,你就是袁校尉吧?”

“正是。”袁从英想了想,问,“高长福……莫非您就是原来管理巴扎的高火长?”

高长福朗声大笑:“袁校尉果然精明过人,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啊。不错,正是在下!”

袁从英也很高兴,坐下来和高长福碰了碰杯,又问:“我看钱刺史的军令上面说,高火长在集市群殴的时候身受重伤,卧床不起,所以才要我来接替。怎么,高火长看起来很硬朗啊?”

“啊,刺史大人是这么说的?”高长福一愣,想了想便笑道,“咳!估计是钱大人怕袁校尉多心吧,其实压根没那么回事。我只是岁数大了,在瀚海军从军多年,十天前钱大人下令让我退役了。所以袁校尉,别再叫我高火长了,我已经是平头老百姓咯。”

狄景晖举起酒杯道:“高伯刚才告诉我们,他祖籍山西并州,嘿,和我还是老乡!他在边疆从军多年,这次退役便想带着家眷叶落归根,返回中原去。”

高长福接口道:“是啊,本来前日就该出发的。可我家那老婆子,非要看过今天夜里的萨满祭祀才肯走,这不,就耽搁下来了。我听说接替我的袁校尉已经到了,就想着正好过来瞧瞧,袁校尉要是有什么事情不明白,我还可以解说解说不是?”

袁从英由衷地道:“高伯,您想得真周到。”

高长福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袁从英饮了口酒,笑了笑,道:“刚才我也去看了那个萨满祭祀。”

韩斌跳起来,晃着袁从英的胳膊直报怨:“哥哥,你都不带我去!”

高长福忙解围:“嗳,斌儿,我告诉你,那玩意儿吓人得很,孩子最好不要看,没意思!”

袁从英好奇地问:“高伯,这个祭祀每年都要举行吗?”

高长福道:“没错,每年的春天,差不多这个时候,庭州都有萨满祭祀。”

狄景晖接口便问:“这祭祀是什么目的,是春季的祈福吗?”

高长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祈福,不过不是为了五谷丰登,而是为了避除瘟疫。”

“瘟疫?”狄景晖和袁从英相互看了一眼,一齐发问。

高长福点头道:“是的。过去每到春夏两季,庭州都会有疫病发生,这瘟疫非常凶险,一旦染病就无药可救,年年都会因此死很多人。十多年前,庭州出现了一个极其有法术的萨满巫师,名叫蔺天机,就是他开始举行春季的祭祀,从那以后,瘟疫就真的不再发生。正因为这个,庭州的百姓对萨满教可以说是笃信不疑,连庭州官府都对萨满巫师十分尊敬。”

狄景晖听到这里,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道:“祭祀就可以避免瘟疫流行?呵呵,还好这话没让我爹听到。”他看了一眼拧眉思索的袁从英,朝他挤了挤眼睛,问高长福,“高伯,萨满巫师就光靠祭祀来防止瘟疫吗?有没有别的一些什么法术,比如画符、烧纸之类的?”

高长福道:“怎么没有?除了祭祀,萨满巫师还会给全城的百姓分发一种神水,庭州官府勒令人人都要喝,如果不喝就要发去伊柏泰坐牢,所以无人敢违抗。”

“哈,这就对了嘛!”狄景晖朝桌上猛击一掌,大声道,“我对这神水很好奇,很好奇。高伯,什么时候能喝到?我这人怕死得很,最好现在就喝!”

高长福听得直乐,笑着摇头道:“狄公子你别急啊。祭祀以后就会挨家挨户发放神水,到时候你不想喝也有人捏着你的鼻子给你往下灌!”

袁从英给高长福斟了一杯酒,笑着问:“高伯,可我今天看那个祭祀,主持者好像是个女巫,您说的蔺天机是个女人吗?”

“啊?哈哈哈哈!”高长福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摇头一边解释,“不是,不是。蔺天机十年前就在沙陀碛里失踪了,传说他已化身为真神。此后主持萨满祭祀的是他的女弟子,也是现在庭州最厉害的萨满女巫,名唤作裴素云。”

狄景晖一愣:“裴素云?居然还是个汉人女子?”

高长福点头:“可不是嘛,今天袁校尉看见了的啊。”

袁从英点点头,又给高长福斟了杯酒,问:“高伯,您原来是属于沙陀团的吗,就是武逊校尉的团?”

高长福道:“对,是沙陀团。我的儿子高达也从了军,跟我一样同在沙陀团,还是个旅正呢。呵呵,要说那武逊校尉可真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太耿直,不被上官喜欢,所以一直未得重用。”

袁从英紧接着又问:“今天我们来的时候,接待我们的王迁将军说沙陀团有调动,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高长福愣了愣,有些犹豫地回答:“这个,我也说不好。武校尉被调去伊柏泰剿匪以后,钱大人并没有任命新的团长,而是自己接管了沙陀团。前几日突然听说有紧急军务,钱大人亲自带领沙陀团离开庭州,往轮台方向去了。至于军务的具体内容,因为是机密,再说我也刚巧退役,就不得而知了。”

狄景晖听到这里,打岔道:“你看看,怎么又说起军务来了?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袁从英,你就不能放松些?”

袁从英低头不语,狄景晖朝他看着,突然笑问:“你见到那女巫了?怎么样,吓不吓人?”

袁从英尚未答言,高长福插嘴道:“哎哟,那裴素云可是咱庭州城头一名的大美人啊。不过因为她是萨满女巫,法术无边,呵呵,庭州城里人人见她都敬畏三分。再说,她和……”说到这里,高长福突然住了嘴,惴惴地四下望了望,端起酒杯闷头连喝几口。

袁从英和狄景晖倒不追问,也都各自饮起酒来。过了片刻,袁从英才又开口道:“高伯,今天祭祀已过,您打算何时返乡?”

高长福道:“咳!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随时都可以走。”

袁从英冲他一笑,诚恳地道:“既然如此,能不能请高伯再在庭州多留几日?”

“哦?袁校尉有什么吩咐吗?”

袁从英摇头笑道:“我哪敢吩咐高伯。我只是想,因刚刚接手管理巴扎,我对这里的情况又一无所知,如果高伯能够稍留几日,必能助我尽快熟悉巴扎。就是怕要麻烦到高伯了。”

“这……”高长福有些犹豫,迟疑着道,“麻烦倒谈不上,不过,管理巴扎又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我原来手下一直有个十人队,难道钱大人没派给袁校尉?”

袁从英轻叹一声,道:“没有。钱大人的军令上写得很明白,因为整个沙陀团都被调走了,无人可以委派给我差遣。”

“什么?”高长福愣住了,圆睁双眼看着袁从英,喃喃道,“这个钱大人……怎么这么弄法?”

袁从英淡然一笑:“也没什么,我试试看吧。”

高长福紧锁双眉,连连摇头,半晌才道:“如此说来,我就多留几日吧,帮帮袁校尉。”

袁从英喜不自胜,赶紧抱拳:“多谢高伯!”

高长福摆摆手,笑道:“这是哪里话,大家都是瀚海军的弟兄,谢就不必了。不过,当初让我退役的时候,王迁将军还特地关照,要我即日启程,不可在庭州多加流连。假如日后让他知道了,还请袁校尉替我解释几句。”

“这是自然。”

狄景晖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既已不在军中了,自然不用服从他们的命令。”

袁从英轻声道:“你不知道,不要乱说话。”

狄景晖眼一瞪,想想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发作,就听袁从英已换了话题:“高伯,您有没有打算过,回山西以后去干什么,是务农还是……”

高长福兴致勃勃地回答:“哈哈,袁校尉你这话可问着了。我这些天正盘算着呢,回山西以后啊,我要去找些个石炭矿子,把石炭贩到庭州来。”

狄景晖一听,双眼放光,忙道:“石炭!这个我知道,并州附近特产这东西。怎么,庭州也需要石炭吗,用来做什么?价钱能卖多高?”

高长福惊喜地问:“怎么,狄公子对这个生意也有兴趣?”

袁从英低声嘟囔:“他对一切生意都有兴趣。”

狄景晖一撇嘴:“噢,天下就只许你三句话不离本行?”

高长福忍俊不禁,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庭州原本没有石炭,平常生火都用的木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从几年前起,我就发现巴扎上多了些从咱们山西来的石炭贩子,都说这里有人在高价收买石炭,所以才来此地发财。”

狄景晖忙问:“到底是什么人要收石炭呢?”

高长福连连摇头:“不知道,我也曾打听过,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倒是有些风言风语说是瀚海军在收石炭,可我自己在军中也从没见过哪里用石炭的,估摸着多半是谣言吧。不过,那价钱确实出得高。我想,反正总有用处,我老家山西,又在庭州管理巴扎多年,这门生意我不做岂不是亏了?”

狄景晖在旁连连点头:“说得太对了!高伯,既然如此,干脆咱俩联手做石炭生意吧,接下去几天,咱们把这件事情好好筹划筹划。某虽不才,在做生意上头,还是有些心得的,不信你问他!”他拿手指向袁从英,袁从英朝他斜了一眼,摇头饮酒。

这个夜晚,空气分外清新,高长福和袁从英他们一直喝酒聊天到三更以后,才跌跌撞撞起身回家。袁从英不放心送了大半程,直到高长福居住的街坊外,老人家再三让袁从英回去,他才目送高长福摇晃着进了巷子深处,自己慢慢散步回家。

高长福踉跄着摸到家门口,正欲抬手打门,再一想老婆子肯定早就睡着了,还是不要吵醒她吧。于是他往身上一通乱摸,总算找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开了锁,刚把门推开,突然从屋里伸出一只手,将他一把拖了进去。高长福猝不及防,酒顿时给吓醒了一半,才要喊叫,嘴又被牢牢捂住。

屋门重又合上,桌上的蜡烛“扑哧”一声点燃了,高长福眯缝着一双醉眼,努力辨认着抓自己的人,猛然,他大惊失色,抬手用力甩开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从牙缝里蹦出句话:“怎么,怎么是你?”

自从狄仁杰成为本次制科考试主考官的消息传出去以后,今年以来已经有些门庭冷落车马稀的狄府前,突然又变得热闹起来。且不说那些朝中同僚,平日里但凡能和狄仁杰说得上话的,这些天都走马灯似的来到狄府拜访,有打探消息的,有推荐亲友的,谈笑间真真假假,让人闹不明白这些醉翁们究竟意在何处。

只是狄仁杰的心情却变得相当好,来者不拒,一个个耐心接待,脸上始终挂着笑意。连狄忠都有点儿看得纳罕,自从去年并州之行后,他还是头一次在老爷身上见到如此上佳的心情。就因为这个,狄忠这几天来忙进忙出地都比平日更起劲。

当然,这些天在狄府周围往来最频繁的,还是来行卷的考生。此时科考行卷的风气,虽然还不及盛唐之后那样兴起,但也初露端倪。一般有点儿门路的考生,都会削尖了脑袋往考官或当世名流的府上钻,向他们献上自己精心准备好的锦绣文章,但对于普通的平民考生来说,侯门深院遥不可及,要行成卷还是很不容易。所以当狄仁杰下令对所有来行卷的考生敞开大门,照单全收时,沈槐和狄忠都感到十分意外。

他们两人,一个负责狄府的安全,一个管理狄府的秩序,虽然能够理解狄仁杰的爱才之心,可听到门户大开的命令,还是有点儿头皮发麻。于是这两位很快便达成了共识,所有来行卷的考生都只能先呈入卷轴,经过狄忠或沈槐的手送到狄仁杰面前。至于考生送来的各色礼物、以及希望狄阁老亲自接见的种种要求,则一律婉拒了。

翻阅考生们送来的卷轴就成了狄仁杰这些天最大的乐趣,他看得非常仔细,每一篇诗赋都精心评点,宋乾有空时也常来作陪。这天午后宋乾又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时,狄仁杰刚巧打开一束新送来的卷轴,正在凝神阅读。宋乾看到沈槐也坐在一边,两人笑着相互点头致意,都知道狄仁杰的习惯,这时候绝对不能打搅他,于是宋乾便自行落座,和沈槐一起耐心等待。

正等着,就听狄仁杰埋头招呼道:“哎,你们两个过来看看,这幅手卷倒有些不同凡响啊。”

宋乾和沈槐一起跳起身,来到狄仁杰的书案前,只见案上摊开一幅手卷,淡黄色的绢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看起来应是一篇赋。

狄仁杰抬头看了看他们两人,脸上泛起狡黠的笑意,道:“宋乾,你有没有看出这幅卷轴的异处?”

“这……”宋乾把头探上去,左看右看都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卷轴,不觉摇头道,“这幅卷轴十分平常啊,学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狄仁杰看看沈槐:“你说呢?”

沈槐想了想,心翼翼地回答:“大人,目前为止卑职替您收下的所有卷轴之中,这幅卷轴是最寒酸的。”

“嗯,”狄仁杰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些惊喜地看了沈槐一眼,拍拍他的胳膊,“孺子可教啊,说得一针见血!”

宋乾笑问:“这寒酸又是怎么回事?恩师,您就给学生解释解释吧。”

狄仁杰指了指堆在案边的其他卷轴,道:“宋乾啊,你看这些行卷的卷轴,哪个不是材质珍贵,精心装裱的?连金笺、银笺都属平常,轴心也多用玉石、象牙制成。可这幅卷轴呢,恐怕是市面上所售卖的最简陋的一种了,绢质低劣、竹木轴心,用这样的卷轴来行卷,要么这考生确实家贫如洗,要么就是恃才放旷,自认腹有诗书、物莫能饰吧。”

宋乾听得连连点头,叹道:“有道理,有道理。给恩师行卷这样的事情,谁敢开玩笑?既然如此,那倒要好好品一品他的诗赋了。”说着,他还悄悄地朝沈槐挤了挤眼睛,竖起大拇指。沈槐微笑摇头,并不搭话。

狄仁杰俯下身去,看了看文章的题目,道:“哦?这竟是一篇《灵州赋》。”又读了读文序,自言自语道,“兰州考生杨霖,游历灵州有感而发?呵呵,有意思。兰州、灵州均属西北边陲重镇,从那里来的考生,应该不比中原富庶之地的生员,必有些不同的见识。”

沈槐欺身向前:“大人,坐下看吧。”

狄仁杰点点头,在案后坐下。从头细细读起,他轻轻念出:“交通南北,五胡朝于长安;构架东西,六阜深入僻漠。”抬头望向宋乾,“你觉得如何?”

宋乾拱手道:“开篇交待地理,灵州嘛,这位置倒是讲清楚了。虽说老生常谈,语气倒也延广。”

“嗯。”狄仁杰微微颔首,继续往后看。

稍顷,狄仁杰又出声念道:“再看这句:乌氏之牛马,盈盈然须量以谷;赫连之果园,田田兮得称其城。”

宋乾含笑称赞:“这就算是追史溯源,倒还有点儿意思。”

狄仁杰也道:“是啊,这年轻人应该出身寒微,知史至此,也算不错了。想必在学问上面,确实是花过一番苦功的。”

再往后看,狄仁杰突然眼睛一亮,大声念道:“胡笳喧而五营皆奋,悬镝鸣而万马齐喑。”他不觉拈须称赞,“这句确有可观之处。此子只靠游历,就能够见识到西蕃之威胁,看起来胸中也是有志于国的,不是个死读圣贤的酸儒。”

宋乾也连连点头:“果然好句,恩师,看起来这个叫杨……杨霖的兰州考生,还真有点才华。”

这边狄仁杰已经读到了末尾:“玉皇阁殿今犹在,何日真龙再度还。”狄仁杰皱了皱眉,沉吟道,“这句偏激了些,当今大势,何至于此,隐隐有不祥之意。”

宋乾和沈槐相视一眼,都低下头去,保持沉默。狄仁杰凝神思索了片刻,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篇《灵州赋》,抬头对宋乾道:“确乎是篇难得的好文章,这个兰州考生杨霖看起来是个可造之材,况且出身寒微,又来自于边陲重地,如果能够善加培养,或许有朝一日真能给大周建功立业,也未可知!”

宋乾听着狄仁杰略带兴奋的语气,打趣道:“恩师,看起来您这位主考官伯乐大人,今天总算是发现一匹千里马了。”

狄仁杰笑着饮了口茶,沈槐却皱起眉问:“大人,杨霖行卷只这一篇赋吗?”

狄仁杰一愣,看了看那卷轴道:“似乎就只这一篇?也怪,通常考生行卷,诗赋少说也有十多篇。难道……”

宋乾探头过来道:“不会是杨霖自恃仅凭此篇《灵州赋》,就足够让恩师赞赏他的才华了?”

狄仁杰轻哼道:“那么他就有些过于自负了!”

说着,狄仁杰又展了展卷轴,确实再无后文。他站起来归拢卷轴,袍袖拂动之处似有一物坠下。沈槐眼尖,一个箭步从椅子上跨过去,将薄薄飘落的一张素笺抓在手中,放到狄仁杰的书案上。狄仁杰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张纸,疑道:“居然还藏着首诗在里面?这种作风,古怪了些。”

宋乾打了个哈哈,道:“恩师,不防看看?”狄仁杰拈了拈胡须,从案上捡起素笺默读起来,哪想才看了一眼,他的脸色骤然大变,持笺之手不由自主地猛烈颤抖起来。

一旁的宋乾和沈槐吓了一大跳,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宋乾忙问:“恩师,您怎么了?”

狄仁杰摇了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却仍死死盯着手中的这张素笺。沈槐抢步到他身旁,搀扶着他坐回椅子,感觉狄仁杰整个身子都在抖个不停。两人束手无策地站在案边,看着狄仁杰的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转白。

宋乾连叫几声“恩师”,狄仁杰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宋乾无奈,只好大着胆子凑过去,想看看那素笺上究竟写着什么。

这是张和卷轴同样劣质的黄纸,纸上墨迹斑斑,宋乾轻轻念道:“咏空谷幽兰。”原来写的是一首五言绝句,却见诗是这样的:

山中无岁月,谷里有乾坤。

倩影凭石赏,兰馨付草闻。

晨昏吐玉液,日月留金痕。

何日飞仙去?还修亿万春。

宋乾在心中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诗是好诗,可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啊,怎么竟会让狄仁杰变成这个样子?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狄仁杰颤声道:“沈槐,准备马车,我要去见这个杨霖。”话音未落,他颤微微地就要撑起身子。

“啊?”宋乾和沈槐都忍不住一声惊呼,还是沈槐机敏,扶住狄仁杰,轻声劝道:“大人,您先别着急。这些行卷的考生不是都留下地址的,您先坐坐,卑职这就去门房查看,看看是不是能找到杨霖的住址。”

沈槐匆忙出了书房,宋乾紧张地打量着狄仁杰的神色,欲言又止。正为难着,沈槐又一脚踏了进来,大声禀报道:“大人,杨霖的住址找到了,他就住在洛水旁的一座龙门老店中。”

狄仁杰“嗯”了一声,作势欲起,宋乾看他的脸色太差,慌忙拦道:“恩师,您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出府吧!”

沈槐接口道:“大人,您要见杨霖,何须亲自去访?卑职去把他带来便是了!”

狄仁杰这才回过神来,迟疑着:“你去……”

宋乾也忙劝道:“是啊,恩师,让沈将军去吧。如今洛水旁的客栈里面都住满了考生,您这位主考官亲自去看望某位生员,传出去会引来误解的!”

狄仁杰愣了愣,总算点点头,哑着喉咙吩咐道:“沈槐,那你就走一趟,快去快回,一定要把杨霖带来!”

“是!”

沈槐的脚步声消失了,书房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宋乾犹豫再三,还是不知如何问起,只好茫然地看着狄仁杰苍老的侧影。许久,还是狄仁杰长叹一声,道:“宋乾啊,老夫方才有些失态了。”

“恩师,”宋乾唤着,心中很不是滋味,支吾道,“您、您,这幽兰诗……”

“这幽兰诗乃老夫的一位故人所作。”

“什么?”宋乾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狄仁杰目视前方,平淡的声音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眼中的隐痛却让宋乾看得心悸。

“这首咏空谷幽兰,是很多年前一位名叫郁蓉的女子所作,啊,宋乾,我已对你说起过她。郁蓉,是谢汝成的妻子,也就是谢岚的母亲。”

谢岚!宋乾终于明白了狄仁杰的激动。寻寻觅觅这么多年,难道今天真的会无心插柳柳成荫?宋乾的心也止不住地怦怦乱跳起来,对这个杨霖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他会是谢岚吗,或者与谢岚有着某种关联?还有郁蓉,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子?这首颂空谷幽兰的五言,诗意隽永、气质高雅,自有一种烂漫与真挚,不禁叫人对它的作者遐想联翩。尤其是宋乾也早就看出,每次提到郁蓉,狄仁杰的神色中就会交织着难以言表的柔情和刻骨的感伤,甚至痛悔,令宋乾这样不明就里的旁观者都为之动容。

郁蓉……谢岚……他们与狄仁杰之间究竟发生过怎么样的纠葛,居然能叫这位以冷静和理智著称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神魂俱乱?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不到半个时辰,沈槐的声音再次在书房门前响起:“大人,曾大人,杨霖来了。”

宋乾看见狄仁杰浑身一震,但又迅即恢复了镇定,唤道:“把他带进来吧。”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个瘦高的年轻人,布衣儒巾,低着头,虽然看不到脸孔,但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惶恐和不安。在沈槐的带领下,杨霖走到书案前面,躬身施礼:“兰州举子杨霖,见过狄大人。”说着,他惶惶然地抬起了头。

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杨霖的第一眼时,狄仁杰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难道这就是那个令他牵挂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孩子吗?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五官清秀、气质拘谨,形象还算不俗,但他会是谢汝成和郁蓉的儿子吗?不、不像。狄仁杰在心中暗道,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谢岚,却对他的父母刻骨铭心,那是怎样蕙心纨质的一双男女啊。

狄仁杰定了定神,和颜悦色地开口了:“哦,你就是杨霖。你的诗赋作得很好啊。”  filsarilhl7009970099八5435751八65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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