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女巫(1 / 2)
昨晚祭祀以后,裴素云一整夜都心绪不宁,辗转难眠。第二天刚用过午饭,她就开始坐立不安,表面上虽然还竭力维持着平静,但院门口的每一点声响都没有逃脱她的耳朵。就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了未时,院门外果然传来敲击门环的声音。
裴素云“腾”地站起身来,阿月儿正想去开门,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脚步,对着裴素云左瞧右瞧。裴素云轻声斥道:“快去开门啊。”
“哦!”阿月儿这才跑出去,裴素云用手背按了按发热的面孔,理理衣裙,重新端坐下来。
门外袁从英和阿月儿交谈了两句,接着脚步声响起,珠帘一掀,阿月儿道:“阿母,袁先生来了。”
裴素云这回反倒没有站起,只是抬头看着他从帘外迈步进来。今天袁从英没有穿黑色的校尉军服,而是换了身蓝色的粗布便装,没有带帽子,腰间也只系了条黑色的丝绦,而非平日的皮质革带,一扫往日的行武之气,整个人都显得温文尔雅。裴素云看着他这身打扮,有些意外地笑起来。
袁从英被她笑得有点尴尬,低声问:“怎么了?你笑什么?”
裴素云连忙摇头,这才站起身来,迎到他面前,款款一拜,微笑道:“素云见过袁先生。你、好像变了一个人,我有些认不出来。”
袁从英也微笑着还礼:“我再变,也没有你变得厉害。”
裴素云的脸不觉又泛红了,他说得没错,今天她也特地换下胡服,穿上曳地的郁金襦裙,外罩淡粉轻纱披帛,从头到脚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淑女的装扮。
裴素云正想请袁从英坐下,他却指了指门口,轻声道:“等等,我还带来个人。”
裴素云诧异地顺着他的手看去,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门口,正满脸机灵地朝屋里望进来。
袁从英仍然压低声音,解释道:“他一定要跟着我来,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把他带来了。你要是觉得不行,我们这就离开。”
裴素云含笑端详着这个男孩,问:“唔,他是你的孩子吗?”
“不,他是我的兄弟,叫斌儿。”
“哦,斌儿。”裴素云点点头,想了想道,“他可以留在这里,但我给你治病的时候,他不能进屋,只能在院子里玩。”
袁从英道:“如此甚好。我方才在院子里看见你的孩子,他是叫安儿吧?可以让斌儿和他一起玩耍。”
裴素云迟疑道:“可是安儿,他一共不会说几句话,也不懂理睬人,恐怕你兄弟和安儿玩不到一次去……”
袁从英淡淡一笑,宽慰道:“没事,斌儿很会照顾人,你尽管放心。”
阿月儿领着韩斌去和安儿玩耍了。袁从英这才随裴素云坐到桌前,两人都沉默着,半晌,袁从英才低声问了句:“这病……怎么个治法?”
裴素云星眸闪烁,抿唇轻笑道:“我总得先知道你要治什么病吧。”
“哦。”袁从英点点头,想了想,伸出右手搁在桌上。
裴素云眨了眨眼睛,诧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唔,看病不是要先诊脉吗?”
裴素云愣了愣,双颊飞上红晕,樱唇含笑,语带揶揄:“袁先生,你今天是来找萨满巫师看病,又不是中原的大夫。”
袁从英困惑地看着她:“那又如何?”
裴素云朝他的手腕瞥了一眼,不屑地回答:“望闻问切是中原的医术,素云可不会。”
袁从英恍然大悟,轻声嘀咕:“是我唐突了。”便把手缩了回去,“可是……你不诊脉,又怎么看病呢?”
裴素云的语气中仍旧含讥带讽:“用不着那些,我作法便可以治病。”
“哦,作法。”袁从英点点头,注视着裴素云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问,“你穿成这样也能作法?”
裴素云的脸又一红,咬了咬牙道:“当然可以。”
“那好,你就给我作法吧。”
裴素云又好气又好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可是到现在为止,素云仍然不知袁先生想治什么病,身上有何不妥,你让我这法又从何作起呢?”
袁从英皱了皱眉:“一定要我自己说吗?”
“是的。”
“可我最讨厌说这些。”
裴素云微微一笑:“假如袁先生执意不肯说,那素云就爱莫能助了,袁先生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说着,她抬手作了个请便的姿势。
袁从英颇为无奈地吁了口气,勉勉强强地开始说:“我……常常感到十分疲惫,但越是疲倦就越是难以入眠。即使睡着,也噩梦连连,频频惊醒,所以,总觉得休息不够,而我又没有很多时间能够休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裴素云紧盯着他,虽然心跳得厉害,但还是竭力用平淡的语气追问道:“就这些?还有吗?”
袁从英低下头,嘟囔道:“没有了……我,还是走吧。”他说着就想落荒而逃,裴素云稍微提高声音,命令道:“你,别动!”
两人的脸色因为紧张都有些发白。裴素云咬了咬嘴唇,稍稍镇定了一下,道:“好吧,这样就行了。我给你作法。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全听我的。”
袁从英抬头看了眼裴素云,苦笑着道:“当然。”
裴素云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扇全部合拢,又从榻边的紫檀木柜子里取出个扁扁的玉瓶。窗下的长几上置有一个青黄相间的琉璃球状香熏炉,裴素云背对着袁从英,从玉瓶中倒出几滴油在香熏炉里,甫一点燃,立即有股浓重的香气从炉中散出。屋子里面门窗紧闭,这股香气很快就充满了整个室内。
袁从英呆坐在桌前,本来就浑身不自在,阵阵浓香扑鼻而来,他向来闻不惯这种东西,顿时觉得头晕目眩,胸口发闷,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抬头看看裴素云,她依然背对着他站在几前,手里的玉瓶已换成个精致的金盒,正从金盒里倒出些粉末,忙着在面前的琉璃杯中勾兑什么,神神秘秘地捣鼓了很久。袁从英的脑袋则越来越沉,眼前浮起一阵阵黑雾,几乎就要支持不住了。
裴素云总算摆弄完了杯子里的东西,走回桌前,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袁从英,将手中的琉璃杯递到他的面前,轻声吩咐:“喝下去。”
袁从英接过杯子,看也不看就一饮而尽,喝完才发觉味道极其怪异,立时头晕得更厉害了。裴素云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微微一笑,柔声道:“到榻上去躺一会儿吧。”
袁从英果然言听计从,随裴素云来到窗下的闲榻前,刚刚坐下,裴素云已蹲在他身前,帮他脱下布鞋,又扶他躺好。袁从英一闭上眼睛就沉沉入睡,裴素云坐到他的身边,茫然地发了会儿愣,才回过神来,一边端详着他疲倦的睡容,一边轻轻拉过他的手,微曲三指,浮切在他的手腕上,凝神诊起脉来。
这一觉足足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袁从英醒来后一睁眼,就看见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大敞着,那股滞腻的香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点余味犹存。他从榻上坐起身来,觉得头脑仍然沉甸甸的,不由抬手按了按额头,就听身边裴素云温存地说:“别急着起来,再靠一会儿吧,我给你用的安神香劲儿稍大了点。”
袁从英依言靠回到枕上,裴素云又端了那琉璃杯给他,他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次的味道倒很清甜可口,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裴素云“扑哧”一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喝完再问是什么,如果是毒药也来不及了。”
袁从英也笑了:“我不过随便问问,挺好喝的,就是毒药也没关系。”
裴素云绞了块热手巾递给袁从英擦脸,然后便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沉默了,但却再没有两个时辰前的不安和局促,好像一下子变得很熟识。
稍顷,袁从英轻声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只要把你方才含到嘴里的东西也给我一点,这安神香就没用了。”
裴素云一惊:“你都看见了?”又声嘟囔,“眼睛还真尖。”
袁从英自嘲道:“嗯,我现在好像也就剩这么点能耐了。”
裴素云微微摇头,轻笑道:“我含的是麝香,确实可以化解这安神香的效用,不过……你就不必了。”
袁从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靠在榻上不再说话。榻前正对着有一扇窗户,这时大开着,从他躺着的地方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见天山的峻岭雄峰,在云雾缭绕之中绵延起伏。此刻已近酉时,天色稍暗,远远的山峦叠嶂之巅,高耸的雪峰在斜阳之下光芒四射,利剑般的银光穿透灰蒙蒙的天际,劈山裂空,直插霄汉。这景致是如此壮美刚劲,他不觉有些看呆了。
裴素云也顺着袁从英的眼神望出去,悠悠地叹息道:“我从就爱坐在这里,是望着这天山的雪峰长大的。时候一直听我父亲说,那上面的雪海和冰川是世间罕见的美景,可惜素云生为女儿之身,无缘亲近那稀世绝伦的至纯至刚,只好从这窗口远远地膜拜。”
袁从英收回目光,转而注视着裴素云的侧脸,问:“你是从随父母来到塞外,还是就出生在此地?”
裴素云仍然望着窗外,神情有些恍惚:“素云就出生在庭州,我的曾祖父就已经从中原来到塞外了。”
袁从英“嗯”了一声,没有再往下问,只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他坐起身来,裴素云仍像刚才一样,蹲在他身前替他把鞋穿好。袁从英也不致谢,站起身朝外走去,却又在窗下的神案前停下了脚步。那黑猫哈比比原先一直盘踞在黄金五星神符上大睡特睡,此刻听到动静,“喵呜”一声蹿了出去。
裴素云站到袁从英身旁,见他正好奇地端详着神案上的黄金五星神符,便解释道:“唔,这是我们萨满教的神器,叫作五芒星。”
“哦,我曾经见过差不多的……但是,有些不一样。”袁从英说着,忍不住伸手去触了触那黄金五芒星,裴素云轻轻握住他的手,摇头道:“这可不是玩儿的,五芒星有上下方位,胡乱摆放会招引邪灵的。”她将被袁从英转偏了的五芒星,重新放回正位。
袁从英有些发窘,忙缩回手道:“对不起,只是我看见过的五芒星神符,中间的圆圈里是有纹理的,你这个里面什么都没有,所以有些奇怪。”
裴素云一愣:“你在哪里见过?里面的纹理是什么样的?”
袁从英从怀里掏出画着图符的纸,递给裴素云,解释道:“看见过两种不一样的,都画在这上面了。”
裴素云接过图纸,眼睛闪亮地看着袁从英:“你今天来找我,不单单是为了治病吧?”
袁从英笑而不答,只道:“你既是萨满的女巫,一定知道这图形的意思?”
裴素云略一沉吟,低声道:“这个,挺复杂的,另外,你得先告诉我你是在哪里看见这些图符的。”
袁从英摇摇头:“这个……也挺复杂的。”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夕阳已沉到雪峰之后,山巅的银芒渐敛,寒意更浓,便道,“既然说来话长,还是另找时间吧。”他再度转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问,“斌儿呢?这么长时间他都在干什么?”
裴素云跟在他身后,有些欣喜又有些困惑地回答:“他一直都在和安儿玩,真是奇怪了,这孩子好像和安儿很投缘,我还从来没见到安儿能和谁玩得这么久。”
袁从英听着停下脚步,扭头对裴素云说:“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斌儿懂得如何与安儿这样的人相处,他有经验。”
裴素云一愣:“为什么?”
袁从英道:“这也说来话长,以后再一起告诉你吧。”
两人刚走到门前,就听到阿月儿在屋外头嚷起来:“我的老天爷啊,安儿、斌儿,你们这两个祖宗,快出来啊!”
裴素云和袁从英忙加紧脚步,一齐踏进院中。
袁从英往院中扫了一眼,却没见到阿月儿,再听她的声音是从屋后响起来的。裴素云已经往后院绕去,袁从英紧紧跟上。只见这的后院中,沿墙载着几棵高大的云杉,密密匝匝的树杈相互交错,云杉下面则是一整排矮沙冬青,阔大的树叶绿得发黑,整个院墙从上到下都被遮盖得没有半点缝隙。阿月儿就站在后墙根前,对着丛冬青树跺脚。裴素云疾步来到她的身边,问:“他们进去多久了?”
阿月儿的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回答:“好久了,我急得没法,可您又吩咐不让我去屋里……”说着,她气鼓鼓地瞪了袁从英一眼,似乎还有点儿迁怒于他。
袁从英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就听韩斌的声音从冬青树丛里透出来:“阿月儿姐姐,我们马上就出来了。”
袁从英跨前一步,在裴素云耳边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孩子现在什么地方?”
裴素云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扭回头来,勉强笑了笑道:“这冬青树后有个花园,里头……有些奥妙,只有孩才能爬进去。而且,进去以后不太容易出来。”袁从英锁起眉头,紧盯着裴素云。
裴素云低下头,脸色苍白地嗫嚅:“没,没事的。安儿从就在那里面玩,他们肯定快出来了。”
话音未落,他们跟前的矮冬青一阵窸窸窣窣,安儿和韩斌两个脑袋一前一后从里面钻了出来。袁从英趁着这个机会才看到,冬青丛背后并不是粉白院墙,而是个漆黑的洞口,看起来在这座院落的后面应该还有个附院,或者如裴素云所说,是另一个花园。
阿月儿抢步上前,抱起安儿,就见他浑身上下的泥土和树叶,脸通红,额头挂满汗珠,看起来是累得不轻,但又咧着嘴一个劲地笑,在阿月儿的怀里还手舞足蹈,呜呜呀呀地叫个不停。
韩斌的样子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光着一双脚,手里却抓着两只皮靴,神情也是兴高采烈的,看见袁从英便欢快地叫了声“哥哥”,朝他跑过来。
袁从英皱了皱眉,指指韩斌的光脚丫:“这是怎么回事?”
韩斌往地上一坐,一边套靴子一边大声道:“我和安儿玩捉迷藏,他把我的靴子藏到那里面去了!”
他往冬青树丛偏了偏脑袋:“我钻进去找,妈呀,那里面黑咕隆咚的,曲里拐弯根本就找不着路,吓死我了……嘻嘻,还好安儿也进来了,他真厉害,东钻西钻的,总算爬出来了,呼呼!”
袁从英一边听着,一边朝裴素云望去。她从阿月儿怀里抱过安儿,亲着孩子的脸蛋,但是眼神却有些涣散,刚一碰到袁从英的目光就赶紧避开。袁从英看韩斌已经穿好靴子,身上的泥土和树叶也拍打干净,便和裴素云打了个招呼:“既然都没事,我们就走了。”
裴素云陪着他们走到院门口,站在门边,袁从英直到此时才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裴素云垂睫不语,袁从英紧接着便问:“我什么时候再来?”
裴素云猛地抬起眼睛,漆黑的瞳仁中似有星光跃动,他们彼此注视片刻,裴素云轻吁口气,讷讷道:“都……行。唔,你来之前,让斌儿先给我送个信。”
“好。”
离开裴素云的院,袁从英带着韩斌在街巷上闷头快走,韩斌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声抱怨起来:“哥哥,你走慢点呀,我跟不上。”
袁从英骤然停步转身,韩斌一头撞到他的怀里,索性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松手。袁从英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问:“今天下午安儿和你钻进去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韩斌吐了吐舌头,道:“很怪的一个地方,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就从那丛冬青树中钻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两旁都是冬青树,头上盖满了藤,反正一点儿光都没有,很窄很矮,连我也只能在里面爬。然后就弯过来拐过去,我爬呀钻呀,根本找不着路,要是没有安儿,估计我就死在里头了!真的!”他夸张地扮了个鬼脸,惊魂甫定似的把脑袋贴在袁从英的胸前,蹭来蹭去,袁从英知道他在趁机撒娇,且由着他折腾,又问:“安儿很熟悉那里面的路线?”
“嗯!他好像闭着眼睛都能方便地钻进钻出。”
“里面还有其他特别的地方吗?”
韩斌努力地想了想,摇摇头:“没有了,那里面其实啥都没有,就是夹在冬青树丛里的道。”
停了片刻,韩斌又道:“哥哥,我喜欢安儿。”
“哦,为什么?”
韩斌垂下头,紧紧握着袁从英的手,低声道:“他让我想起我的哑巴哥哥。他们,他们看上去都痴痴傻傻的,可其实,我觉得他们比谁都聪明。”他抬起头,恳求地看着袁从英,“哥哥,我可以常常去找安儿玩吗?”
“当然可以。”袁从英想了想,道,“你要是愿意,天天去都可以。但是早上要练习射箭,中午我带你去城边的草原上骑马,骑完马你就可以去找安儿玩。”
“太好了!”韩斌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巴扎前的大道之上,袁从英突然看见,狄景晖从路的另一头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神色有些异常。
狄景晖显然也看见了袁从英和韩斌,脸上的神情更加急迫。袁从英三步并作两步与他会合,大声问:“出什么事了?不是说好你去请高伯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怎么就你一个人?”
狄景晖咽了口唾沫,连连摇头,压低声音道:“出了件怪事,高伯不见了!”
“不见了?”袁从英紧锁双眉,狐疑地看着狄景晖。
狄景晖将他往路边拖了拖,低声道:“我刚到他家去过了,已然是人去楼空了!”
袁从英愣了愣,问:“不会是高伯有事情出去一下?”
狄景晖气地竖起眉毛:“喂,你当我是傻子啊,连这都不会看?”
袁从英扭头就走,边道:“我们一起过去。”
三个人一块儿拐进高长福家所在的街巷,此地完全是寻常百姓居住的区域,已近晚饭时分,人人都在匆忙往家赶,街巷上还挺热闹,看起来没有丝毫反常。高长福住在巷子的最尽头,孤零零的一所平房,屋门虚掩着。周围市井之声清晰可闻。
袁从英抢先来到门前,侧耳听了听动静,便一把推开房门。简朴的堂屋正中,一张八仙桌上搁着两个盛了一半水的大茶碗,四张椅子散乱在桌边,其中一张还翻倒在地。三口杉木大箱横挡在东侧卧房的门口,堂屋后墙上的窗户向外大敞着,一阵风刮过,木窗板扇动着发出噼啪的乱响。
狄景晖沉着脸道:“我刚才来的时候,一开始没发现门开着,还在外面叫了几声,听不到回音才随手推了推,门就开了,喏,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了。”
袁从英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往两侧的房间走了一圈,东侧卧房、西侧厨房,一应物品都随意摆放着,并不凌乱,只是主人踪迹皆无。
袁从英蹲在那三口杉木箱前查看,箱子倒是锁着的,他让韩斌去屋外找了块石头来,轻轻一砸就落了锁。箱子里面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狄景晖站在堂屋中央,慢吞吞地道:“莫不是高伯酒醒以后反悔了,不想因为我们再在庭州滞留,连夜带着家眷离开了?”
袁从英站起身来,冷冷地反问:“他想走就走,也不必连收拾好的箱笼都扔下吧?就为了避开我们,何至于此!”
“那,你说……”狄景晖百思不得其解地歪着脑袋。
袁从英来到后墙的窗户前,从窗口望出去,前面不远是座土山,狄景晖也凑过来,突然指着窗沿惊呼起来:“脚印!”
袁从英点头道:“嗯,有人从窗户进来过,但是没有顺原路返回,应该是从前门走的。”
狄景晖看了看袁从英,有点儿担心起来:“哎,你说高伯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袁从英摇摇头,思索着道:“看起来还不像,屋里没有丝毫打斗痕迹,屋外也很干净。我觉得还是更像匆忙离开的样子,只是走得实在太急,也不愿意被人察觉,所以连箱笼都没带上。”
“那这从窗户翻进来的又是……”
袁从英指了指桌上的茶碗:“大约是高伯认识的人吧,他们好像还喝了点水,聊了几句,然后高伯就决定带上家眷即刻离开了。”
狄景晖敲了敲额头:“你说这可怎么办好?”
袁从英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堂屋门前,闷声道:“目前看上去还是像高伯自己匆忙走的。那我们又能如何呢?我看还是把这些东西收收好,替他将门窗锁上,以后再说吧。”
狄景晖点点头,遗憾地道:“也只能如此了。咳!我还打算和他谈谈石炭生意呢,这下子泡汤了。”
袁从英走后,裴素云便吩咐阿月儿关门闭户,将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她自己也重新换上惯常所穿的胡服。
安儿和韩斌疯了一个下午,这时候也困了,趴在榻上呼呼大睡起来。天色已晚,裴素云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温好酒,煮上奶茶,就开始等待钱归南的到来。根据他走时留下的话,今天晚上钱归南应该返回庭州,不一定能赶上吃晚饭,但裴素云还是一如既往地准备着。
一直等过了戌时,钱归南还是没有出现。裴素云让阿月儿和安儿先吃饭休息,她自己继续坐在桌边等候,蜡烛明明暗暗的光晕在墙上画出她柔媚的侧影。月亮升到高空,街上传来二更的梆声,裴素云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看样子钱归南今天是回不来了,也可能他已回了庭州,却直接去了自己的府邸,刺史大人的府宅就在刺史官衙的旁边,住着钱归南的两房妻妾,他的几个儿女均已成年,都在中原内地生活,并不在庭州。
看着满桌已经没有热气的饭菜,裴素云毫无食欲,此刻她的内心起伏不定,说不清楚到底想不想见到钱归南,只是有些恍惚地起了一个念头:假如钱归南暂时回不来,那么也许可以请袁从英明天,或者后天再来……猛地,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但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回想刚刚过去的那个下午。多么奇怪啊,钱归南也曾在那张榻上休息过许多次,却从未注意过窗外的景致,而在今天下午之前,她也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内心深处对天山之巅、那雪域冰峰的向往。此时此刻,一想到这令她怦然心动的美,裴素云又不由地心生畏惧,那毕竟太远,也太冷了,让她不敢企及……
院门上轻轻的敲击之声打碎了裴素云的遐思,她一下子惊醒过来。阿月儿慌慌张张地从隔壁房间跑出来,裴素云示意她回避,自己穿过院来到门前,轻声询问:“是谁?”
“夫人,是我,王迁。”
裴素云打开院门,上下打量着一身戎装的王迁,冷冷地问:“王将军,怎么是你?有事吗?”
王迁对她毕恭毕敬地抱拳施礼:“夫人,钱大人捎了口信来。”
裴素云侧过身引他进门,仍然用冰冷的语气道:“王将军,请还是称我为伊都干吧。”
“是,伊都干。”王迁心中不以为然,脸上还是保持着谦卑的表情,这女人美则美矣,既有萨满巫师的身份,又受到钱归南的钟爱,还是不惹为妙。
裴素云将王迁领入正堂,请他坐在桌边,问:“钱大人回庭州了吗?”
王迁扫了眼桌上的饭菜,低声回答:“没有,钱大人有事在轮台滞留,因放心不下伊都干,特遣心腹将官带回口信,卑职便是来给伊都干转达的。”
“噢,”裴素云也在桌边坐下,轻哼一声道,“给我口信还要请王将军转达,钱大人倒是周到得很。”
王迁慌忙解释:“哦,因为带回来的主要是军中的信息,所以先去了瀚海军部。再说,钱大人这也是为了伊都干您的名誉考虑。”
“名誉?我的名誉,还是他的名誉?”裴素云勃然变色,话音虽不高却说得咬牙切齿。王迁听得一缩脖子,又一想钱归南没有按约返回,这女巫心中不爽,如此表现也在所难免,只好讪讪一笑,低头不语。
裴素云稍稍克制了一下,才又问道:“钱大人带了什么口信?”
王迁松了口气,忙道:“哦,两件事:一是说刺史大人还要在外耽搁几天,请伊都干不必着急;二是说发放神水的事情,也请伊都干等刺史大人回来再作计较,暂且什么都不要做。”
裴素云蹙起秀眉,盯着屋角的黑影默默思索,半晌才咬了咬嘴唇道:“知道了。”
王迁点点头,朝裴素云抱拳道:“话已带到,伊都干若没有别的吩咐,王迁这就先走了。”
“嗯,”裴素云起身将王迁送到院门口,突然问,“王将军,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是一身军装,军中有事吗?”
王迁朝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告诉伊都干也无妨,钱刺史带回来的军令是让卑职率领天山团,即刻启程去轮台与刺史大人会合。卑职正在连夜召集军队,故而全身戎装,这里给伊都干转达完信息,便要率团出发了。”
裴素云不觉大惊,狐疑地问:“沙陀团走了,天山团也要走,瀚海军一共四个团,这下就走掉近半,怎么突然会有这么重大的军务调度?”
“这个,”王迁为难地摇摇头,仍然压低声音道,“卑职也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奉命行事。不过钱刺史反正过几日还要回来,到时候伊都干一问不就都清楚了。”
关上院门,裴素云返回屋里,回想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事端,以及钱归南反常的言行,她的心绪变得异常沉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之感充斥了她的心胸。坐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安儿,裴素云只觉得无助和凄惶,挣扎了这么多年,她依然还是孤零零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她俯下身贴着安儿躺下来,如果真的有灭顶之灾到来,究竟谁能挽救他们?迷迷糊糊中,裴素云仿佛又嗅到了昨夜的梨花清香,听到他温和平静的声音:“……我可以帮你。”
王迁在院外上了马,还未催马前行,一个兵卒就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王迁满意地点点头,轻声嘱咐道:“钱大人的命令,从今夜开始严密监视伊都干的家院和行止,你们要分作几班,切不可遗漏任何风吹草动。”
“属下们明白!”
王迁的马匹踏响四蹄,蹄声在静夜中传出去老远,刚朝前走了半程,迎面又跑来一匹快马,马上的士兵一见到王迁就急迫地叫道:“王将军,我们发现了高……”
“住口!”王迁大喝一声,怒目圆睁,吓得那士兵赶紧闭了嘴。
“在什么地方?”王迁来到士兵身边,低声询问。
那士兵凑上来对王迁耳语几句,王迁面露喜色,道:“很好,这下你们算是立了大功一件!立即出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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