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起(1 / 2)
等活使者的脑袋挂上刘府大门的第一天。
十三家的使者早早再度造访,并带来了新的法旨——原本无职无司只在祖师们议事时在栖霞楼做个书记的无尘,因救护刘家遗孤有功,特“提拔”他在刘府所在的感业坊的感业寺里做个执事僧。
无尘五味杂陈不谈,李长安趁机拦住了生怕多呆一秒的使者。
别的可以不理会,但门前等活鬼们留下的残骸本就是腐尸,又沾了鬼瘟,不管不顾,起了大疫怎么办?
那使者被拽住走不脱,无奈含混应下。
直到下午,几个差役磨磨蹭蹭过来,远远抛下几车薪柴,一声不吭,匆匆离去。
道士组织着刘家的老弱病残,把残骸堆起,当街焚烧。
焚尸的浓烟在怆然的晚照中升起,衬得本该繁华的街市愈发凄惨如鬼蜮。
形势似乎并无改变。
可只在第二天。
长夜未尽,东方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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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伙人突兀敲开了刘家后门,劈头就是:
“你们什么事也莫要问,我们什么事也不会说。我们从未进过刘府,此刻也不在此地。”
接下来一整天,这伙“不在此地之人”拔除了府中邪疫,于内外设下数重禁制,留下诸多法器、符箓、镇物后,借着夜色又悄然消失。
第三天。
刘府门前破天荒地有了人迹,有贩挑着货物前来,并不盘桓,放下东西就走。
叫住询问,说是有买家花了大价钱,要他们把物资送来刘府。至于买家是谁?遮了面目,实在不知。
再翻看货物,都是柴米油盐之类日常所需,真真解了府中燃眉之急。
但好景不长,刘府不但夜里有恶鬼窥视,白日也有潮义信的泼皮盯梢,他们不敢在刘府门前放肆,便去各个街口设卡,不许商贩前来。
第四天。
依旧有商贩过来,也依旧有泼皮来驱赶。可今儿,却突兀杀出一伙汉子,个个武艺精熟,又携着兵刃,当场便打杀了几个泼皮,其余的也吓得一哄而散。随后,他们拖着被打翻的泼皮,到了刘府门前,管几个泼皮是死是活,尽管照胸口补一刀,丢进焚尸堆里,这才来拜见李长安。
领头的汉子是个熟脸,道士记得其人是临湖坊的鬼头,绰号“刀头鬼”。
他说,他与这帮兄弟得罪了窟窿城,幸得大兄庇护,保全了家,为报答恩义,舍了性命来刘府助拳,共襄义举。
问他口中大兄是何人物?只笑说:自是解冤仇。
第五天。
一行意料之外的人赶着一辆大车来到了刘府门前。
李长安愕然:“你们怎么来了?”
黄尾叉腰嘿嘿直笑:“我可是把投胎的本钱都压在了道长您身上,这般大买卖,不就近照看着如何放心?”
其余鬼们纷纷应是,还七嘴八舌嚷嚷什么:若非十三家不许,山上的大伙儿都要下来助拳了。
道士听得哭笑不得,挠了挠头,瞧着队伍最后一人。
“五娘何必跟他们胡闹?进来容易,出去却难,孩子们该如何是好?”
何五妹先不搭话,扭头“蹬蹬”到了旁边一个看戏的汉子跟前——这帮汉子白日跟着刀头鬼驱赶潮义信的泼皮,晚上就在刘府吃酒耍闹,几番厮斗下来,难免受伤——何五妹查看他简单处理的伤口:
“怎么包扎得这般粗陋?”
回头凤眼一瞪。
“都愣着作甚?还不赶快把药材都搬进去!”
又“蹬蹬”回到李长安跟前,那风风火火的模样没维持一阵,语气不自觉又柔了回去。
“孩子们在山上有老医官管束,有万年公照看,需不着我操心。”
“再说。”
她撸起袖子,抱起一篓药材。
“鬼阿哥找得着比我更好的大夫么?”
李长安笑着摇头。
…………
短短几日,处境大为改观。
李长安不会自大地以为是自个儿登高一呼便扭转乾坤,他晓得,当是剩下的五位盟友开始悄然响应,才叫诸方云动。
这也越发叫他好奇,那几副面具之下究竟是何身份?
知道答案的只有无尘。
“他们既然遮掩了面目,便是不想叫旁人知晓身份。”无尘反问,“我若告诉道长,道长肯为之保密么?”
李长安不想吃上一句“我也能”,并奉上一双白眼。
无尘哈哈大笑罢了,或是为提振诸人信心,也稍稍放了一点口风。
剩下五人都同刘牧之一样,是他长年观察、精心挑选出的人物,或明或暗与窟窿城有不可调和的利害,且都在某方面有巨大的影响力。
“飞贼”解冤仇是一个在坊间有头有脸的好汉。
“瘦鬼”背后是位在贫贱民与凄苦孤鬼中广布恩泽的名士。
“老汉”实则是位隐伏市井、道法精深的高人。
“黄冠”在寺观中高层中颇有能量。
“富贵”则是位人脉宽广的豪商。
“咱们举大义在明,他们匿名在外,如此方可唤起更多的解冤仇,聚涓流成大河,荡平那一窟邪魔恶鬼,不是么?”
无尘如是说道。
于是,第六天。
一户人家敲开了刘府的大门,他们得罪了窟窿城无路可走,只好前来寻求解冤仇的庇护。
…………
海上的消息没法再隐瞒了。
沿江而下本该转卖海上的货物在仓库日日淤积,海港的码头、商铺、伎院一天比一天萧条,还有自南方海岸飘来的泛着血腥味儿的零碎消息。
十三家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在海上遇到一点麻烦。
钱唐的人们是虔诚的,愿意相信神仙菩萨们能够像以往一样摆平一切问题,但这并不妨碍市场上的物价打着滚儿上涨。
正如无尘所料。
百姓的生活日益窘迫。
恶鬼的盘剥却一刻不缓。
也如无尘所想。
钱唐内外里坊,“解冤仇”如荒原上的野火扑之不尽!
在李长安举旗之前,“解冤仇”们甫一冒头,大多会在衙门的差役、街头的泼皮以及地下的鬼神联合搜剿下暴露身份,幸运的打入死牢,倒霉的坠下幽冥永不超生。
可而今,情况变了。
譬如。
数日前。
城北玉皇坊出了一桩灭门案。
娄家夫妻俱被破开胸腹,儿女亦遭斩首,现场肝肠涂地,血积成泊,端的骇人,且墙上留有两个血字——解冤。
之所以无“仇”,是因为杀人的动静惊动了邻里,招来了坊丁,凶手没写完便仓惶逃去。
街坊认出了凶手面目,竟是娄某的亲弟弟。
原来兄弟俩人系中原人士,不堪时局纷扰举家南下。当年他俩来到钱唐,稍稍立足后,哥哥头脑精明便留下打理产业,弟弟颇有勇力就将儿女托付给兄弟,自个儿北返去处理一些家乡事宜。
熟料不久后,其老家遭了兵灾,双方的联系也由此断绝。
多年过去,见弟弟不知生死,哥哥动了邪念,要侵吞弟弟留下的家产,为绝后患,遂以奉神的名义,将弟弟留下的一对儿女献给了盘踞本坊的鬼使。
两天后,城外的乱葬岗多出一对被抽干血液的干瘪尸体。
可没想,几天后,弟弟回来了。
真凶既明,差役、泼皮或许还有鬼神都拉开大搜查,没想凶手在钱唐一不熟悉地方、二无亲旧,却轻易地消失于茫茫人海,没留下一点儿踪迹。
数日过去,本以为已潜逃无踪,他竟再度现身,当街刺杀夜间巡狩的鬼使!
事后,坊间唤他“干尸解冤仇”,已然说明了这场刺杀以及刺杀者的结局。
但窟窿城却因之大为震怒,大动干戈。
缘何?
概因,用于行刺的武器是一根用黑狗血祭炼的棺材钉,而该鬼使的真身则是一具积年的僵尸。
一个稍有武艺的乡下土豪,何来这般见识与能耐?
恶鬼们搜取其魂魄,得之:
此人潜逃当夜,为一蒙面人所救,助他藏匿于某处,棺材钉亦是蒙面人所赠,且在藏身处得到棺材钉的非他一人,只是其他人临阵退缩,唯他无牵无挂罢了。
窟窿城当天突袭了藏身处,却是理所当然的人去楼空。
再看回棺材钉,祭炼手法虽老道,本身却并不稀奇。
竟没有一点有用线索。
案件也就不了了之。
此一事并非孤例。
新的解冤仇往往能很快销声匿迹,偶有再作案的,势必更加凶恶危险,手中或有精良兵刃,或有违禁的符箓、法器,这让他们的袭击对象,从某个恶霸、某个奸夫、某个放贷人,变作某个权贵、某个巫师,甚至某个鬼神。
鉴于“解冤仇之祸”愈演愈烈,某位全真出面劝说僧道大开方便之门庇护众生,诸寺观纷纷响应,暂停清规,腾出寮房,以便善信长期居留。
至于善信是何等人?那就各有说法了。
总之,许多豪富权贵干脆举家搬上寺观,来避开某些动辄灭人满门的凶徒,同时,也让某些意图冒险一搏的人解了后顾之忧。
富人能辗转腾挪,穷人却鲜少选择的余地。
什么“解冤仇”、“窟窿城”,都不是最紧要的,脖子上勒得最紧的是日益上涨的物价。
钱唐固然富庶,却非是人人有钱,只是商业兴旺,活计多,肯卖把力气,总能养活家,但各方花销也多,鲜少能攒下积蓄。
而今市面萧条活计减少,各路奸商又囤积居奇炒高物价,生活难免艰辛。
前文说过,钱唐人喜好结社,报团取暖。日子难熬的今天,各种结社便如雨后春笋在贫民中疯长丛生。
牛六就加入了其中之一。
他们一伙鬼杀人嫁祸后,胆战心惊在富贵坊躲了几天,正值解冤仇声势大起,没人在乎一食秽鬼的生死,倒教他们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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