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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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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镜欲言又止,想着这一卷杂书居然扯出这么多闲事,这一趟翻山卧雪归根到底是为了“废宪”一事,自县长在古城里宣布了《改鞑子遗命废苛税还民书》后,第一个推开“废宪”的便是娘家铺了。

梁家作为长久以来名义上的“地主”,向来是和娘家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站在一起的。高塬向来不是贫瘠之地,但总是饥一年饱一年,原本摊丁入亩后好了些时日,家家都有了闲粮,但自从洋人进了北京城,再也没有父母官替穷人说话做主了,县乡里征粮的头目就越发嚣张了起来。黄土地上的农人就是如此,辛苦三年五年,满头满脑都是如何把庄稼种好,明明是靠本事吃年景的,但总会被人破了丰年,年景好时多收也罢,总能留够余粮,一旦年成不好,县里老城的富户们——就是那些被称为宪支的头目,还是要收足好年成的地丁钱粮,农户们就不得不把前年的余量再拿出来交予宪支,自己带着妻儿老啃苞谷棒子,种粮人吃粮尾,养羊人喝羊尿,自是高塬农户的生活。民国前后,又有里差单头勾连富户,层层盘剥,收不上粮钱便收古董,高塬人谁祖上没出过大人物?家家户户多少都有些老东西,一开始他们拿走了婆娘的嫁妆金银——高塬乡间便没有了叮叮当当的女子,后来他们拿走了装金银的檀木箱子——高塬乡间便连炕上的靠背也没有了。黑河头村尤甚,村中刘霖刘亚两兄弟不知攀上了县上那位头目的亲戚,两个青皮把黑河头闹了个没看的。东头里住着梁老太爷大姊一家,姑舅爷姓何,生的黑面长身,一辈子没弯过腰,嫌种上麦子要哈腰割麦,就在山塬上打理了几亩苹果园子,还种下了水梨桃子,对亲戚乡党们也硬气,常说的话就是一辈子不干弯腰的事。那刘亚刘霖两兄弟得了县上的状子,非得跑到何家收上一百五十斤麦,姑舅何一如既往的硬气,端端坐在西房炕上,头都不看进门催收的厮,让大儿子何玉鸣扔出两袋子苹果,正正砸到厮身上,那何玉鸣是姑舅何的亲儿,长得跟他大一样粗壮,一手一袋苹果哐哐就提上走了,但那厮怎奈何这一砸,定定被人搬回乡上躺了五天,刘亚刘霖也不过问,愣是在冬月里看着厮生了褥疮,本来还有街坊邻居送些饭菜,端些搅团,可那褥疮发臭,没人肯再去给厮送食,冬月十五里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厮饥寒交加,饿死在了炕头。死的时候人已经脱了形,这刘亚刘霖两兄弟见人死了,高兴地敲锣打鼓的从乡上奔到了黑河头,要姑舅何给个说法。

姑舅何听说死了厮,心中却软了起来,忙叫老二何玉侠去寻厮的爹娘,未想这厮自幼便是混上街头的青皮,本不是高塬人,何玉侠寻来找去,总是在白水河东头的一个林场里找到了厮的兄弟,那兄弟听厮死了,脸上一黑,问了来龙去脉以后倒也平静,只说了句:“赌鬼烟枪,死不足惜。”便留何玉侠赞助几日,待将冬月里这一茬木材下河了,一同去给兄弟治丧,自是三五日的事情。

那一头刘亚刘霖两兄弟带着浩浩荡荡十几个青皮人马便来了姑舅何家,家中只有梁老太爷大姊一人,姑舅何与何玉鸣正在果园子里看芽,冬月大雪一过,树芽要是轻轻出了头,那来年的果子收成就好,爷父二人在院子里土夯了一个矮屋,吃喝由玉鸣婆娘送来,辛苦倒也是辛苦,一家人奔年景奔得倒也是光明。

刘亚刘霖到了何家门口,几人先叫嚷着把门口场里得麦草给扬了,隔壁一家不乐意了,场是人姑舅何的场,麦草是我的麦草,你们几个青皮扬我的麦草做啥?你让我一家冬里烧你妈吃饭?刘亚刘霖哪能忍得了这一顿数落,但又想到这黑河头全是何家人的儿孙,扬了麦草却是断了人生路,也不好发作,又羞又恼地便叫人砸了姑舅何刚修的门楼,一扇子厚厚的木门被一帮无赖又砸又尿,雕龙刻凤的影壁便也不能幸免。

姑舅何迎娶梁家大姊的时候,梁家人送来一块梁何清音的牌匾,说得是何家自古是宫廷乐师,梁家送女来嫁也算附了风雅,闹得姑舅何家中老汉笑了三天三夜,第二年腊月里梁家大姊又给姑舅何生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何玉鸣,何家老汉摇摇晃晃又喝了三天三夜喜酒,没挨到开春就含笑而逝了。那牌匾被刘亚刘霖从正房门上摘下,两柴刀劈作三片,又把那梁字与音字撇进了灶火里,梁家大姊出来阻拦,被一个青皮推到了院里的菜瓜架子上,昏了过去,一番打砸以后,刘亚刘霖看寻不见姑舅何,在昏倒一人的院子里吵邻人家里大喊:“皇粮国税,自古纳之,天经地义,杀人偿命,自古如此,天经地义,何家老狗,不仁不义,一圈子怂货!”便吹着唢呐又敲锣打鼓的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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