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文武吉甫 万邦为宪(2 / 2)
按胡人的规矩,嫁女之后,新娘子便到新郎处去,女方家长便不再出面,以示女已经嫁出,再非自己家人。次晨,庄战与胡弦儿到大帐拜别也台,也台叮嘱了许久,伍封等人到帐中向也台和答里奇告辞,答里奇道:“俺今日也该走了。龙伯,日后有空时请到楼烦来,俺陪你饮酒。”伍封叹道:“在下若有暇时,楼烦东胡都要来坐坐,与两位狼主策马草原,的确是件快事。”也台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胡俗与中原不同,兰兰嫁给令侄,万一有得罪处,烦龙伯教诲之余,也多多担待。”伍封点头道:“这是自然,冲着狼主的金面,还有大狼主这媒人朋友,在下必定善待弦儿。”
出到帐外,三十对胡人夫妇赶着五十只羊、二十头牛、十匹骏马守在帐外,各负皮毛一包,连人带物都是胡弦儿的陪嫁。也台又道:“那狼湖之地虽然说是聘礼,但委实太厚,俺东胡人受此大礼,总觉得太占便宜。俺思忖良久,实在无甚宝货酬谢龙伯,只好送五十勇士给龙伯,权为龙伯护卫,一路为龙伯开路辟尘。龙伯一路东去,要经过数百里东胡之地,有他们开道,便不怕族人误会。再往东去又是燕北肃慎人的地方,肃慎人与东胡素来有些交情,当不会阻碍。日后他们便是龙伯的人,随龙伯建功。”他挥了挥手,从帐后转出五十骑胡人勇士来,都在三十岁左右年纪。也台的选人法子甚奇,想是为了好看,都挑些大胡子的勇士,高矮也差不多,在马上手提大殳十分神气。
伍封看着这五十个大胡子,不仅微笑,心忖自己府上九族夷人均有,也不在乎多这五十个胡人,何况胡人爽直悍勇,自己这一路损失了六十余倭人勇士,这五十胡人正用得上。他在东胡住这数天,知道胡人的脾气,若推辞不要,必令也台不悦,以为瞧不起他。当下点头道:“宝货易觅,勇士难得,在下便厚颜收下了,日后在下为他们安排,在中原娶妻生子。”他顿了顿,又道:“在下恐怕还要在狼湖停十余日,便与狼主约好,一入秋季,在下便起程走了。”
答里奇皱眉道:“北地入秋便转寒,常有八月飞雪之事,到时候一路上大雪覆盖,天气甚寒,龙伯可不好走。”也台道:“是啊,俺觉得龙伯索性在狼湖住上半年,等来年春暖后才走。”伍封当然知道这北地风雪之寒,但他早问得明白,若等来年天暖路干,非到五月不可,岂非足足耽误十个月去?眼下越人围吴,终有一天要城破,他非得在城破前赶去援手不可,至少要将吴王宗祀灵位和西施带走。伍封叹道:“在下并非不知道这事,只是国中事多,非得尽快赶回去不可。”
答里奇点头道:“这也说得是。龙伯常年在外,国中如有人乱来,的确可虑。前年俺楼烦十余族相并后,俺北去了一阵子,便有一族叛乱败逃,往东去了。”也台道:“大狼主说的定是善阿卢吧?这家伙带了不少族人,士卒便有千余人,越我们东胡北境而去,途中大有骚扰。这人狡猾之极,只怕已经入了燕国。”答里奇道:“要拦住他们可不大容易,善阿卢兄弟二人勇猛过人,其弟号称楼无烦,更是楼烦第一勇士……”,伍封吃了一惊:“楼无烦?!”答里奇道:“是啊,龙伯也知道他么?”伍封道:“这人当年在齐国劫持公主,被在下杀了。他师父大漠之狼朱平漫找在下报仇,也死于在下之手。在下与董门的仇怨便始于楼无烦这人。”
答里奇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数年前楼无烦失踪,不知所往,其后善阿卢还数番派人到齐国去。咦,善阿卢率众往东而去,他与龙伯有仇,若在途中拦劫,可有些不妙。”伍封苦笑道:“在下的仇人可不少,不过这些年勉勉强强还能应付。”答里奇见过他和楚月儿的本事,笑道:“善阿卢这些人自然伤不了龙伯,俺是担心过头了,哈哈。是了,龙伯如在途中见到他,便说俺不记旧过,许他带族人回来。不过这人未必会听,他驻在燕北时,俺数番派人去招揽过,他与族人却铁定了心,决不回来。”也台由怀中拿了块虎头铜牌交给伍封,道:“这是俺招集部众的虎牌,东胡各族尽数认识。龙伯持此牌沿途使用,在胡地当可一路无阻。”伍封接过牌,藏在怀中。
众人在寨中分手,伍封等人出了营地,往东南而行,过了荒漠,快晚间时回到狼湖营中。梦王姬、妙公主带着众人迎出营来,营中早已经准备好了,喜气扬扬,伍封对商壶道:“这些胡人勇士日后暂由你来统辖,他们都是爽快人,你要与他们多多亲近,有难事时便对我说。”商壶喜道:“姑丈放心。”带了胡人勇士安顿不提。胡弦儿悄悄扯着楚月儿说话,楚月儿点头,声对伍封说起。原来这三十对胡人夫妇和嫁妆之类,胡弦儿请楚月儿收割,绝不愿意视为己物,一是因路途中要统一号令,且食水要统筹为用,二是用伍封备二车宝货、六十里绿地为聘,胡弦儿面上大有光彩,伍封花费奇大,胡弦儿怎好意思自有所藏?
伍封暗赞这胡弦儿极为明白事理,与庄战当真是一类,这门亲事的确没有结错。遂将那三十对胡人夫妇安顿与寺人、侍女在一起,途中寺人和男丁由圉公阳、庖丁刀统辖,侍女和胡女由胡弦儿统辖,笑道:“我可不能贪战和弦儿之物,等回了莱夷,再厚厚加赠,免得被人以为我欺负晚辈。”
晚间大排酒宴,伍封和楚月儿按齐礼为庄战、胡弦儿主持婚事,虽然路上简陋了些,好在营中准备了两日,还算丰盛,除了狼肉马肉之外,庖丁刀带着擅庖艺的寺人新宰了牛羊,备上美酒,全营上下一片欢腾。伍封属下多有外族,那些铁勇、遁者都是夷人,是以不会轻视胡人,这些胡人新来营中,见众人待自己与他人无异,各自放心,饮酒食肉甚欢。胡人的饮食粗糙,哪里尝过香喷喷的薰肉?本来行携的酒已经差不多饮尽,好在妙公主新酿的几十瓮酒刚成,正用得上,这些胡人饮着如此美酒,心头大悦,如至仙境。
伍封早早让庄战和胡弦儿入了新人之帐,派人生火服时,自己与众人饮至甚晚方散,各自休息。伍封见快要入秋,想起新得的八件皮裘来,将四件黑色狐裘给了春雨四人,又将雪熊裘分给梦王姬三人各一件,剩下一件留给自己,道:“我们春天起程,以为夏天未过便回了齐国,谁知道被迫到了这北地来,一路上要过冬,正缺冬衣时,狼群送了不少皮毛来,昨日又得了这八件裘服。”
梦王姬道:“狼皮尽数制好了,可惜来不及制裘服,每日让寺人侍女缝制,将数张缝为一大张,头尾制成帽和护手,夫君也该给大家了。”伍封点头道:“这些日子最辛苦的便是这几十个寺人侍女。”他将寺人侍女都叫了来,让他们将狼皮给众人,然后对寺人侍女大加褒奖,许以重赏,众寺人侍女见主人明白他们的功劳,心中甚喜,便觉辛苦也算值得。伍封还有些不放心,与楚月儿举火到各帐中去瞧,吩咐众人晚间凉时便在帐中生火取暖,因为缺少火盆,要心火烛。
次日早上庄战与胡弦儿来行拜见长辈之礼,伍封和各位夫人都准备了珍玩玉器赏给二人。如此休息了十余日,已到了秋天,果然天降大雪。此地一到秋天,入晚便凉,常有八月飞雪之事,伍封一众果然在八月天便遇到了下雪。这一下雪,狼湖便冷冽之极,好在众人身上的狼皮裹在身上甚暖,各帐中每晚又生火,还算暖和,又有常备的“龙涎香”保护手足,不至冻伤。
将牛羊尽杀了,制成肉脯,这日终于起程。动身之前,伍封将众人招集起来,道:“这一路冒风雪而行,路程甚是艰难,犯了兵家大忌,但因时间紧迫,不得不为。一路上大家要心谨慎,切不可擅离大队,如要稍离,须得三人陪同,并让大家知道。”众人齐声答应,拆帐收拾,战马上鞍鞴,鲍兴和圉公阳怕马冻伤,将特意准备的裹腹的厚布扎在马肚带之下,又将战马腿上都裹了厚葛,众人手足都用狼尾包着,辎重放在兵车之上,向东进。
八月飞雪并不长久,雪只下了数日便至,不过这一路上雪地泞泥,兵车十分难行,每日行程最多也只有五六十里,有时一天行不到十里去,十分缓慢,一连行了多日,秋风愈见冷冽,好在准备得充分,一路上倒没有什么伤亡损失。每遇到东胡人的材寨便入内休息,有也台的虎牌,又有胡人勇士为前驱,沿途东胡人对伍封一众自然是十分殷勤。就这么蜿蜒行了两个多月,行了一千余里,沿途由荒凉平野渐见树木,估计已经越过了南面的千里沙漠,转往南行,沿途树林越来越多。
这日终于到了莽莽森林之地,已经出了胡人的地头,到了肃慎族的地方,正是大雪纷飞,眼见要立冬了。
伍封见所处这片林子甚大,大都是合抱粗细的大树,粗的是松树、细的是楛树。传令在林中避风处扎营,众人立木撑帐,扫除厚雪,斩松枝生了百余堆火,将地上烧得干了,覆上筵席,立鼎架镬,煮水造饭。鲍兴等人用长铜链在避风处围了个放养战马的圈子,将战马卸开肚带,周围燃上火堆,再喂草料。鹿带十余骑在附近巡视了一番才回来,放马入圈。
众人每日立营设帐惯了,是以很快就扎好了营,等各帐中暖意生起时,庖人也弄好了饭食,伍封行军之中,只许士卒饮一爵酒解寒,不许多饮,今日见是立冬,遂赐各帐一瓮酒,便听各帐中立时热闹起来,伍封往各帐走了一圈,向众人敬酒。用饭之后,各在帐中休息。
睡至夜深时,伍封忽觉楚月儿坐起身来,睁眼笑道:“月儿就起身么?”楚月儿叹了口气,道:“先前梦见了柔姊姊,问起鹿儿去了哪里,我可答不出来。”伍封心中微觉酸楚,点头道:“是啊,鹿儿一天没消息,我们便放不下心来。”二人对视一眼,再无睡意,索性着甲挂剑,起身巡营。梦王姬惊醒问道:“怎么?”伍封声道:“你们自睡,我和月儿出外瞧瞧。”
二人出了帐外,见营火仍烧着,轮流夜守的士卒正围坐火旁。在营中走了一圈,伍封对士卒道:“你们仍这么坐着,我们出营外瞧瞧。”虽然他不曾说过,其实他总想什么时候忽然见鹿出现在面前,楚月儿知道他的心情,看了看外面的山林,道:“我们到林中走走。”二人出了营,在林中闲步走着,楚月儿忽然道:“夫君,林中似乎有簌簌之声,不是猛兽,便是敌人。”伍封吃了一惊,细听了一阵,只听见夜风吹得林响,哪里听得到其它的异声?不过他向来信服楚月儿的耳力和眼力,跟着楚月儿往林中走。过了一会儿,伍封也听见林中确有声息,与楚月儿缓缓向声处摸过去,行不远处,便见前面不远处黑乎乎有十余人,正偎在一起避寒。
伍封心忖这大寒天的,怎么有人躲在这里?先前扎营之后,庄战曾带人巡视过,并无异状,这些人想来是其后来的。若想偷营,又怎会只有十余人?若不想偷营,躲在这里干什么?
正寻思着,楚月儿扯了扯他,伍封随她藏在一株大树之后,便听“嗖”的一声,伍封以为这箭矢是对自己而,旋觉方向有异,便听一人闷哼一声,原来这箭矢由林中射来,射的是这偎在一起的人,当下有一人中箭倒地。
眼下敌友难明,伍封和楚月儿也不敢出去插手,只是循箭矢破风之声的方向找去,行了四十余步外,见有五人正张弓搭箭。林中黑乎乎的,他们居然能放箭射人,这眼力可非比寻常。伍封想了想,轻捏楚月儿的手,二人忽地窜了出去,双手展动,五指攒,片刻间将五人肩井要穴点了,这五人立时动弹不得。
这时,鲍兴听说伍封出营,带了一队人举火而来保护,那十余人出惊呼之声,纷纷要逃,却尽数被鲍兴等人拿住。伍封将鲍兴叫来,让他将这五个被点穴道的人也带回营去。
入了鲍兴的营帐中,鲍兴押着这些人进来,伍封细看过去,见那射箭的五人都穿着豕皮衣服,头上系着辫,鲍兴由那五人身上解下木殳、弓箭,递上一支箭给伍封,道:“龙伯,这箭矢古怪。”这箭用楛木为杆,青石为镞,石头磨得十分尖利,一看便知道是不甚开化之族所用。再看另外那十余人,都是中原人的打扮,缩成一团。其中一人看起来有些面善,似乎曾经见过。
伍封盯着那人看了许久,见他胖乎乎地裹在犬毛之中,尽力躲闪着自己的目光,虽是大寒天,脸上却油乎乎的。楚月儿道:“夫君,这人是长笑坊的许衡。”伍封立时想起这人来,当年迟迟到临淄找他,几乎被田政和许衡所骗。后来此事泄露,许衡被晏缺责打之后,自己再未见过此人,也从来未将他放在心上,想不到今日会在这北地风雪之中再见。虽然许衡也是齐人,但伍封心下对他十分厌恶,丝毫没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伍封向那五个穿豕皮衣的人问了几句话,这五人口中叽叽呱呱,谁也听不懂说什么。伍封心忖:“这是肃慎人的地方,莫非他们是肃慎人?”想起梦王姬学问通天,又懂异族言语,她曾说会肃慎语,便让铁勇将这五人带走,等梦王姬盘问。
伍封皱眉问道:“许衡,你怎在这里?”那许衡道:“人被晏老大夫责罚后,闾丘明的儿子闾申三番几次带人来索要长笑坊。人见得罪了大将军和鲍家,田政又失势,不敢再留临淄,只好与张平约好,带着族人北上到燕国,那长笑坊便被闾申夺了去。”伍封许久未听见有人称他为大将军了,此刻想起当日为鲍琴、鲍笛出气的事,微微笑道:“那张平可是临淄的契约官?”许衡道:“是。人们到了蓟都,千方百计也开了个长笑坊,来坊中的燕人官儿不少。这事被世子克知道了,带人拆了长笑坊。大将军,人……”,鲍兴在一旁道:“眼下龙伯爵位高多了,是天子亲赐的龙伯。”许衡忙道:“是,龙伯。”伍封笑道:“怎么叫都是一样的。”
原来,燕国世子姬克为人宽厚,只是将许衡和张平责罚,并没有赶他们出蓟都。那张平向来颇穷,才会依附许衡,许衡本来有不少钱财,但先后在临淄、蓟都这么一弄,钱财尽失。幸好许衡在临淄的长笑坊有甜甜、香香、艳艳三女,俱有美色,一路也带到蓟都,设法嫁给燕国蓟都司马姬非为妾,靠姬非接济,许衡和张平总算没有饿死。这二人不懂它技,又各有家,数年间日子甚窘。许衡在蓟都过不下去,便央求司马姬非为他们觅个差事。姬非这人颇懂商营,一直以来与代人有货贸关系,善与胡人打交道。眼下代国灭了,姬非便想与东胡、楼烦、林胡商贸,用渔盐酒曲由胡地换些牛马皮毛,再销中原获利。
伍封听到此处,想起一事来,问道:“当年‘海上龙王’徐乘与代国之间来往不断,中间全靠一个燕人官儿保护,是否便是姬非?”许衡点头道:“便是他了。姬非是燕君之弟,在燕国势力颇大。他见人有心,便准备了美酒、渔盐、酒曲、铜兵若干,让人押往胡地做生意。不料出了燕北,便遇到肃慎人,财货尽被夺去。人们一路逃走,才到了此处,幸好遇到了龙伯相救。这十余人都是燕人士卒。”
伍封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咦,这事不大对头,姬非身为蓟都司马,生意绝不会了,他怎么不派士卒沿途保护?”许衡道:“姬司马派了五百士卒保护,不过肃慎人擅长偷袭,士卒被肃慎人打败,急切之间,人与张平也失散了。”伍封手中把玩着那支木箭,讶然道:“肃慎人如此厉害?他们兵器不良,族人也少,怎敢从燕人手上夺物?”许衡道:“这个人就不知道了。龙伯大可以问问这五个肃慎人,噢,他们这肃慎话人可不识得。人们一路逃来,车马都在林中藏着,还有二十多瓮美酒,人愿意献给龙伯。”
伍封笑道:“这些美酒非你之物,你怎好拿来送人?”许衡怔了怔,道:“这个……,龙伯既然救了人一命,人自当孝敬。姬非对人颇有器重,这点事情必不会责怪。烦龙伯派人随人去取来。”伍封让鲍兴带些人随他去,看着许衡出帐,又向其余燕人问了几句,所答与许衡相似。伍封沉吟片刻,让人将这些燕人带走,并将庄战和遁者叫来,向他们细细吩咐。
过了好一会儿,鲍兴与许衡等人回来,果然带来了十余兵车,还有辎车二十余乘,车上除了布葛、渔盐、兵器之外,还有二十个大瓮。许衡道:“这大瓮中所盛都是美酒,龙伯要不要尝尝?”伍封见这大瓮也是伍家的“须惠陶器”,顺嘴问道:“这大瓮从哪儿弄来?”许衡道:“这是蓟都陶坊之物,似是龙伯家产的陶器。”
伍封让人将大瓮搬下来,走近大瓮,见有个大瓮上面系着青丝,走过去看了看,顺手去揭瓮上的土封。忽听“喀嚓”一声,大瓮碎裂,一道青光由瓮内射出,直射伍封腹。这青光快捷凌厉之极,来势之快,远胜于高手刺出的一剑。
伍封暗暗吃惊,只因胸口离大瓮只有尺余,躲闪不及,猛挥手击下,这青光甫贴着伍封的甲片便被击落。随着青光闪过,一条人影由碎瓮中跃出来。这人一手挥着精铁短匕,短匕直扎向伍封胸口,另一手拿着连弩,怪不得先前那一道青光格外凌厉,自然是由连弩射出来。
伍封喝了一声,伸手向那人抓过去,一抓即着,那人被伍封一把擒住肩井,短匕刺了一半便跌落地上,刚扬起连弩想再射,伍封的手指又点在其另一边肩井之上,全身酸麻,连弩也坠落。与此同时,便听瓮碎之声不绝,许多箭矢由瓮内射出来,全都射向伍封。楚月儿身形展动,挡在伍封身前,长剑如飞,将箭矢一一击落。等瓮中的人刚刚现身,便被庄战与遁者尽数刺伤双臂,短匕连弩尽数落下,一一被擒。幸好他们的连弩都是向伍封射,若射向庄战等人,因离得太近,箭矢又疾,楚月儿身法再快也赶不及尽数击落,庄战等人必定会被箭矢射中。
火光闪烁之下,伍封看着手上擒住的这人,暗暗吃惊,原来这人竟是几番落在伍封手上的越人乐灵!伍封愕然道:“乐灵,原来又是你!”乐灵面如土色,哼了一声。伍封将他扔在地上,叹道:“虽然在下早有防备,看着大瓮便觉有异,却料不到瓮中的竟是你们!自然也料不到你们会用连弩暗算!这连弩用于近战,其机动之处更胜过你们越人的神弩。幸亏在下这两年武技大进,月儿反应又快,否则明知道刺客在瓮,也会被咫尺间出的劲弩所伤。”乐灵不住挣扎,但他被伍封点了两边肩井,丝毫动弹不得,脸上露出极为惊讶和恐惧之色,道:“你用什么邪法?”伍封并没有理他,趁遁者上来将乐灵牢牢捆绑之时,向周围看去,只见刺客连乐灵在内共十人,此刻也被一一捆住,他们手中的连弩虽可连三矢,可大多只出一矢来便被制住,还有二人连一矢也未及射出。鹿心检查剩下的十个大瓮,里面却都是美酒,并非异状。
那许衡早吓得浑身抖,伍封微微笑着,缓缓道:“许衡你当真大胆,竟敢骗我。你以为我们营中没人识肃慎言语,便敢胡言乱语么?”虽然是大寒天,许衡却满脸油汗冒出来,道:“龙伯懂肃慎言语?这个……,人可没有……”,伍封道:“姬非敢与胡人做生意,自然不是傻子,他怎会在大雪天派你们上路?单是这一点,便足见你所言不实。你说有物什藏在林中时,我便疑心其中有诈,作了提防,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刺客竟是越人!”
许衡知道不妙,大叫一声,转身急跑,却被鲍兴大斧挥过去,“嚓”的一声,将许衡的双腿斩下来。许衡出一声极为痛楚的惨叫,倒在雪地上,血流满地,他在地上翻来滚去惨叫,声震营中,等鲍兴拖着斧子上前时,这人已经渐渐停止了翻滚,再过片刻便死在雪地上。楚月儿见此情形也暗觉心惊,想起那王子姑曹来,当日也是被鹿一剑斩落了双腿。鲍兴手上的斧子向来不知分寸,如今武技长进了不少,这一斧终能手下留情,不过还是没能留下活口。乐灵等人在营火下见到许衡的如此惨死之状,都吓得心惊胆战,面色惨白。
伍封道:“将这些家伙都押到帐中来。”众人入了帐,伍封细细审问乐灵。乐灵见事已至此,只好如实以告。
原来,乐灵被文种派出来,数番暗算伍封不得,在成周杀了南郭子綦一家后,便回越国。年初越王勾践准备伐吴,文种却耽心伍封得吴民之心,武勇兵略又高明,恐他来援,遂派乐灵往燕国行刺。按文种之谋,料定伍封必过燕国,原准备让乐灵在燕国蓟都行刺。乐灵赶到燕国蓟都,因要等好些天,遂闯入一间陋宅,想杀了宅中人暂居。偏巧这宅子是许衡和张平所居,他们入宅之后,见里面人少,暂未杀他们,将他们留下来服侍。许衡在齐国时结交权贵,家财丰足,如今落入如此光境,自然是愤愤不平,时时与张平说起临淄之事,深恨伍封。这话被乐灵听到,遂告诉他们自己是为了行刺伍封而来,许衡和张平大喜,乐灵又许他们事成之后同回越国,请越王封以显官。
他们多日商议,以为在蓟都行刺甚难,除了伍封的家勇外,燕国必定派大批士卒保护伍封,刺客难入。后来才想出这个法子,想趁伍封在行程疲惫之中动手,因伍封好饮酒,故而以美酒为饵。虽然他们知道伍封身手高明,就算面对面也难得手,但他们有连弩在手,反复试验,知道靠此物行刺必能得手,是以极有信心。许衡便去找姬非,说是要往胡地做生意,请他派些人手保护。姬非碍于三妾之面,派了二十个士卒跟着。那些货物都是乐灵等人的辎重,大瓮是在蓟都的伍氏陶坊中新购。其实他们并不想真要士卒保护,只是有这些士卒,便能通行燕境。一路上许衡又对燕卒说,这货物其实是姬非的,顾忌被其他燕臣知道,才会打着自己的幌子,燕卒深以为然,是以一直蒙在鼓里。乐灵一众扮着从人随行,等到了这附近时,许衡借故将他们赶走,其实是悄悄将他们藏入早已经准备的瓮中。
本来这事情颇为机密,不知道怎么被几个肃慎人盯上了,他们怕多生枝节,不愿意与肃慎人冲突,一路躲着,只想等到天光,假意西行而入伍封营来。到时候许衡假意求伍封带他回临淄,再顺理成章将酒献上。明日正是新春,伍封营中必然要饮酒,行程之中见了这美酒,高兴之下怎疑有它?是以必然中计。那绑着青丝记号的便说是最好的酒,诱伍封亲往揭封,乐灵身手胜过属下,藏在其中便好暗算。
众人听在耳中,暗觉骇然。这计谋设想十分巧妙,一来时间把握得好,二来根据伍封好酒的脾性,三是躲在瓮中以连弩暗算极易得手。是以伍封虽然已经有了防备,猜到瓮中有刺客,仍然几乎被箭矢所射。若是没有防备,必会被他们得手无疑。
伍封沉吟道:“你这计谋极好,在下当真佩服之极。只是这不似你的本事,否则也不会在绛都失手。”乐灵面带惭色,道:“这身藏瓮中以连弩暗算之谋是文大夫早就定下来的。是以我们离开越国之前,文大夫便请陈音特制了十枝铁臂连弩,比寻常连弩了一半,也轻了一半,威力却是一样。短匕也是特制上,不瞒龙伯说,短匕上面淬了剧毒,只要被碰伤一点皮肉,见血封喉,中者立死。”伍封暗暗心惊,叹道:“文种这人当真是可怕得很!不过有一点甚奇,文种怎知道在下会绕道胡地?这事连在下事先也没有想到,纯是被迫而行,越人在数千里之外怎能预计得到?”乐灵摇头道:“这个人便不知道了。”伍封问道:“那个张平去了哪里,怎未见着?”乐灵道:“这人先前在林中时,被肃慎人射了个正着,死在雪地上。”伍封想起肃慎人在林中射出一箭,有人应声而呼,将这些人擒回时,雪地上的死人便没有去搬,想不到那人便是张平。
伍封想了想,又问:“你们为何要杀南郭先生一家?他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竟会招惹你们去行刺?”乐灵道:“这个人也不知道,不信龙伯可问人的属下,那日他们也在。人只是奉命行事,不过这事情定与董门有关。”伍封见他回答得甚是爽快,叹道:“在下几番放了你,你却是阴魂不散,这一次……”,楚月儿道:“夫君!”伍封知道她的意思,是怕他一时心软又将乐灵放了,忘了南郭子綦一家的大仇。叹道:“你若没有杀南郭先生一家,在下这次定会放了你,你虽是奉命行事,在下也只好……,唉,可惜!”乐灵道:“人数番被龙伯释放,心中感激,知道这事必无幸理。只是人想死个痛快,龙伯只须用那淬毒的短匕在人身上轻轻一割就成了。”
伍封点了点头,向鲍兴使了个眼色,鲍兴带十名遁者将乐灵等人提了出去,好半天才回来,向伍封道:“龙伯,人已将他们的尸体埋入林中深处。”他抓着一大把短匕鞘子,自然是由乐灵等人身上搜出来。庄战将缴得的连弩、箭矢、短匕、佩剑、佩刀放在地上,伍封顺手拿起一枝连弩,见杆枝是用硬木打造,弓臂和弓弦用的是精铁,是以格外有韧性,入手甚轻,体形又,竟可放入大袖之中,不禁赞道:“陈兄这制造弓弩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这十枝铁臂连弩委实妙绝,可算宝物!他们不用神弩而用连弩,想是文种特意让陈音所制来对付我们,日后我和月儿便用这弩。”又看那些短匕通体用精铁打造,刀刃蓝印印出寒光,质地之佳远胜自己当日从夫余贝藏宝中所得,也细短少许,鞘子都是蛇皮包着硬木,看来格外精致。佩剑是越国的“步光”铁剑,佩刀是越国的直脊铁刀,都是难得的良兵。
楚月儿道:“夫君,这些短匕、鞘子、连弩、箭矢、佩剑、铁刀,我拿去瞧瞧,设法解了短匕刃上的毒,鞘内必沾了些毒,也须解了才好使用。”伍封点头道:“那些美酒你也得瞧瞧。”楚月儿笑道:“那是自然,那些葛布、渔盐、兵器甚至兵车、马鞭,只要是乐灵带来的东西我都得瞧瞧。”她让鲍兴等人将连弩等物拿着跟她出去,细细检查解毒不提。
营中如此闹腾,尤其是许衡的惨叫声,自然是惊醒了营中所有的人,此刻虽然已经是卯时之尾,依然天黑,不过大家都起身忙碌,准备新春喜庆。
这时梦王姬走进来,道:“梦梦与那五个肃慎人谈了许久,原来他们是肃慎族长阿苏拉派来迎接我们的,我已经安排他们用饭休息。”伍封奇道:“肃慎人怎会迎接我们?我们可与他们没甚交情啊。”梦王姬道:“前些时,夫君的外父玄菟灵法师由朝鲜回到莱夷,见了你的帛书,是以知道我们绕道,此刻他已经到了肃慎人的寨中。”伍封点头笑道:“外父与肃慎人颇有交情,当年还曾学过肃慎人的养豕之法,我听外父说起过这事情。”梦王姬道:“肃慎人离此地约有四五日路程,明天可赶不及向玄菟法师贺春了。夫君,这刺客是怎么回事?”伍封向她详细说了,梦王姬道:“怪不得!阿苏拉派了十个肃慎人来,路上遇到乐灵和许衡一众,言语不通,乐灵等人又做贼心虚,杀了其中五个。不料肃慎人甚为强悍,虽然只有五人,也悄悄跟上来报仇。”伍封道:“这肃慎人看来可得罪不得。”
梦王姬问道:“文种怎会料到我们会行此路径?年初乐灵动身之时,我们还在绛都哩!”伍封道:“是啊,他们也没有飞鸽传书。”梦王姬沉吟良久,道:“莫非文种早知道支离益会沿途劫杀我们?”伍封心中一动,道:“是了,必定是如此。说不定支离益与越国之间早就互通讯息,甚至知道文种已经派了刺客来,是以他一面行刺,一面将我们赶往北地。就算他行刺不成,也知道乐灵在我们前面等着。”梦王姬道:“以支离益之能,或已经看出代国终究敌不过赵氏,或是因代国太过贫瘠,不足与中原诸国抗手,是以置手东南一角。这事可以理解,但夫君不是说过吴国的颜不疑是支离益的门人么?按理说,支离益应助颜不疑掌握吴国才是,怎会相助越国?”伍封越想越觉得奇怪,道:“这里面必定大有缘由,南郭先生一家被杀只怕也与此有关,可惜那乐灵也不知道,否则必会说出来。”伍封与梦王姬寻思良久,隐隐觉得有个极大的秘密快要想出来,只是中间差了一点点关键的东西,才会猜测不透。二人入了睡觉的暖帐,梦王姬帮伍封卸了衣甲,换上雪熊裘衣,这时春夏秋冬四女早已经起身,她们各有所司,忙了一阵都入帐来。
此刻已经天明,便闻满营酒肉之香,只因营中下人较少,伍封让侍女们都去帮手准备宴饮之事。楚月儿抱着铁臂连弩和短匕入帐来,满面笑容,道:“除了短匕之外,其余物什都干净得很,不过匕刃和鞘子的毒已经被我用药清除了。”伍封赞道:“月儿不仅是神医,还是毒王,为夫敬佩之极。”楚月儿格格笑道:“月儿离神医之境界还差得远了,毒王这名字也难听得很。”梦王姬笑道:“那便叫药王好了,说起来,天下间要论用药,神医只怕也没有月儿熟悉毒药的使用和清解。”春夏秋冬四女见楚月儿仍穿着衣甲,帮她卸甲换裘。
伍封将铁臂连弩和短匕给众女各了一件,道:“今天是新春,为夫身边没啥好东西,恰好越人送了这些连弩短匕来,比我们以前的要好,便各拿一件好了。”他将腿幅内原先的短匕拿出来,换了这一柄新得插好。众女见这短匕的确不错,也将原先的短匕换了下来。梦王姬不谙武事,也学着将短匕插入腿幅。
他们闹腾许久,此刻妙公主才醒来,懒洋洋道:“大寒天的,怎么不多睡睡?”这妮子向来贪睡,如今身为人母,仍是不改这习惯,伍封见她在大被中捂得满脸红扑扑的,上前捏了捏她微翘的鼻子,笑道:“快起来吧,我有东西送给你。”春雨和冬雪上前服侍妙公主着衣盥洗,伍封将连弩和短匕给妙公主。妙公主拿在手中把玩,道:“怎么突然间多了这些东西?”原来昨晚如此吵闹,她却丝毫未醒,伍封不住摇头,笑道:“像你这么睡法,哪天被人梦中抱走只怕也不知道。”妙公主笑道:“有你在我自然睡得安稳啦。”她将短匕还给伍封,道:“这短匕不如我那‘鱼肠刀’,不要了,连弩却甚好。”
梦王姬这时顺手拿起铁臂连弩,扳了扳铁弦。伍封见她扳弦颇为轻松,奇道:“这连弩虽,却是铁臂铁弦,上弦可要些气力,王姬文弱得紧,怎么也能拉动铁弦?”梦王姬笑道:“梦梦习‘坐忘’之术已久,力气长了些,有何稀奇?”伍封摇头叹道:“这力气可不是只长一些便做得到的,怪不得那日见你飞打海贝将支离益迫退时,还有些手劲。既然王姬能拉动弦,日后除了勤练飞钱绝技,再学点射艺也好,总要活动活动,别整日坐着看帛书。”梦王姬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孔子所教六艺中便有射艺,梦梦原该学学。”妙公主瞥了伍封一眼,接口道:“军中有样鹿皮套子是射手常用的,拉弦便不会伤了手,一阵我给王姬找一套来。”伍封想起那日妙公主教迟迟射箭时,自己见迟迟手上红肿、责怪妙公主未教她用鹿皮指套的事,叹了口气,旋又笑道:“这丫头话里有话,还记恨我哩!”妙公主笑道:“嘻嘻,我怎敢呢?”
众人将连弩放在随身的鹿皮革囊中,秋风将剩下兵器收好,众人又说话好一阵,一起到大帐中去。这时,众家臣带着遁者、铁勇、倭人勇士、胡人勇士、寺人、侍女、胡人夫妇依次入帐,向伍封等人贺新春之喜。虽然途中金帛不太多,伍封仍然一一褒赏。伍封又赐给庄战、胡弦儿、商壶和田力短匕、铁臂连弩,还给了胡弦儿一口“步光”铁剑,道:“我看弦儿身手敏捷,战无事时可教她些剑术,也好防身。”再将那五个肃慎人叫上来,赐以酒肉,让他们在大帐与自己一起宴饮,那些燕人士卒也赐以酒肉。
饮间伍封向肃慎人问了些习俗,对这燕北族有了些大致了解。梦王姬道:“肃慎人不懂青铜制器,以楛木青石为箭,善猎狩,精射技,以鸟为图腾,不论男女皆留辨。虽然不太开化,但他们居于燕北林中,少有战事,倒也平安无事。”伍封问道:“听说他们善养豕,族中以豕肉为主,其养豕之法与中原不同,豕生长甚快,这法子可得学学。”妙公主笑道:“看他们身着豕皮,便知道族中豕多。”楚月儿叹道:“王姬连肃慎言语都懂,委实难得。”伍封笑道:“是啊,我听那胡语、巴蜀言语还顺耳些,这肃慎言语就难懂得多了。”
梦王姬笑道:“肃慎言语近乎朝鲜语,不算很难的,最难的却是东海上扶桑之国的言语,那才是最难学的。当年有一队扶桑人在海上飘落燕地,燕国送往成周,梦梦向他们学过扶桑言语,好生难学。”伍封咂舌道:“王姬都觉得难学,想来这言语太过古怪。这扶桑言语学来有啥用?”梦王姬正色道:“这不是用不用的事,人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譬如梦梦学的胡语、肃慎语似乎无用,可这一路来多少还用得上一点。人若要到使用某方法时才去学,便已经晚了。何况学习言语有增于人之智慧,还是很有用的。”伍封点头道:“王姬言之有理。”妙公主好奇道:“譬如这‘酒’,扶桑人怎么说?”梦王姬笑道:“酒叫‘沙可矣’。”楚月儿笑道:“‘夫君’怎么说?”梦王姬道:“欧豆。”众人忍不住笑,一起瞥着伍封。伍封皱眉道:“我怎么成了豆?‘夫人’怎么说?”梦王姬笑道:“资马。”伍封愕然道:“雌马?”梦王姬笑道:“不是雌马,是资马。”伍封哈哈大笑,道:“我是‘豆’,你们却是‘马’,也好不到哪儿去。‘月儿’又叫什么?”梦王姬道:“若是指天上之月,‘月儿’叫‘资克矣’。”楚月儿摇头道:“唉,难听得紧。”众人笑成一团,梦王姬笑道:“若要好听的,扶桑似乎没有国、也没有家,自然也没有公主,不过身份高贵的女子可以称姬,扶桑有一种花甚美,白中透红,晶莹如玉,扶桑人叫木花,月儿面如桃花,又是楚国公主,便可叫‘木花姬’”。楚月儿喜道:“这名字倒好听。”
宴饮了整整一日,众人向梦王姬学些简单的扶桑语互相打趣。不料此后形成习俗,伍封和众女闲来无事,便向梦王姬学数句扶桑语,互相装模作样地说上几句,以此为乐。
次日,伍封将燕卒先放了回去,众人拔营起身,有五个肃慎人为向导,便不用在山林中摸索,第五日到了一个大的村寨,一个肃慎人先去报讯,一会儿后,一大群人由寨内迎出来,为的除了玄菟灵外,还有肃慎族长阿苏拉。这阿苏拉年纪在五十岁上下,颇为彪悍。
伍封一众人尽皆下马,向玄菟灵施礼。玄菟灵忙道:“呵呵,这可不敢当。”将伍封向阿苏拉引见,阿苏拉笑道:“龙伯名声远播,俺们肃慎人也早就由燕人处听说了。”伍封见他说的也是中原言语,心中甚喜,道:“都是一点虚名,何足挂齿。”他拿了两柄短匕和一口“步光”剑、一口铁刀,短匕交给玄菟灵和阿苏拉二人,铁剑送给玄菟灵,铁刀送给阿苏拉,道:“些许礼物,权当见面之礼。”他向肃慎人打听得明白,这阿苏拉擅长使刀,不过族中只有数口青铜剑,甚不称意。玄菟灵接过短匕铁剑,笑道:“封儿有心。”肃慎族连青铜兵器也极少,阿苏拉见这两样铁兵自然十分喜欢,爱不释手,把玩了许久,将短匕和铁刀插入腰中,笑道:“龙伯可知道俺这性子,俺自便喜欢厮打,爱舞刀弄剑。”
巫金带着遁者上前拜见玄菟灵,他们是玄菟灵一手养大教诲,感情自然是格外不同。
阿苏拉十分热情,让族人将伍封部属引去休息,自己和玄菟灵引着伍封与其妻妾入了中间的木室。这木室与中原人造法不同,中原人以土木相建,肃慎人却都有粗木横着排好,再用数根粗木竖在两边夹着,灌以胶土,是以木墙甚厚,一半埋在地里,地上用厚土垫高,便不怕雪融后灌入室中,以致木室甚高。
室内正中用数寸高的土围了一个大圆圈,内放大树根数个,正燃着大火,烤着数只肥豕,使木室内浓香四溢,又颇有暖意。他们这地上也用筵席,与胡人的厚毡相似。阿苏拉带着众人围坐火旁,族人拿上大瓮罐来,内中盛着雪,伍封等人学着玄菟灵和阿苏拉的样子,将手插入雪中,双手互搓擦干净了手。
肥豕膏脂不住下滴,虽然底下有个瓦盆接住,但仍有不少滴入火中,溅起一团团火苗冲得老高。阿苏拉道:“本来这肥豕要先用人手撕开分食,但你们中原人肯定不大习惯。”他由腰中拔出那柄短匕,将刀刃在火头上晃了晃,一手抓住豕耳,用短匕在豕面上割下一大片肉来,递给伍封。肃慎人好客,以猪面肉为美味之处,伍封忙接过来。阿苏拉将另一面割给玄菟灵,再分割腰腿,一一递给梦王姬诸女。
众人见他如此盛情,心忖这肃慎人的确好客。阿苏拉道:“俺们本也有酒,只是这酒味甚烈,多半不合你们口味,听闻龙伯途中有酒,只好借用。”伍封见他爽直之极,忍不住大笑,让人取了两瓮酒来,旁边服侍的肃慎人将酒倒入瓦碗送上来。
阿苏拉这才再割了一大块肉,抹了少许青盐在肉上,食肉饮酒,赞道:“龙伯这酒委实美妙,用来配豕肉是最好不过。”众人饮酒食肉,便觉身上暖意上来。玄菟灵笑道:“我每过燕国,必定要到族长处来坐坐。族长豪爽直率,我最是喜欢。”伍封笑道:“是啊,这几年我四处走动,除了中原诸国和莱夷九族外,还见过越人、秦人、巴人、蜀人、林胡人、东胡人、楼烦人,便以胡人、楼烦人和肃慎人豪爽,而族长之好客却更是与他族不同。”
阿苏拉笑道:“俺们这肃慎族人少,好在处在北地林中,与外人极少接触,除了些许燕人外,几乎未见过其他人。俺还不是族长时便认识了法师,这中原言语便是向法师学的。这么多年来,法师在族中来来往往,族人可尊敬得很。既然龙伯是法师的爱婿,自然是俺们的贵客。”伍封心道:“原来你欢迎我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看了外父的面子。”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是啊,这都是因为外父的金面。”心忖这阿苏拉坦率之极,换了其他人必不会当面这么说,就算是答里奇和也台也不会如此。
阿苏拉笑道:“此刻俺对法师感激得很。”玄菟灵愕然道:“这又是为什么?”阿苏拉道:“龙伯的各位妻妾美若天仙,若非法师之故,只怕一辈子俺也难见到这许多美人儿。”大凡这女人被人称赞美丽,都会感到高兴,众女觉得这阿苏拉颇为有趣,不禁微笑。伍封得意道:“是啊。”忽见玄菟灵眼中闪过一缕悲戚之色,心知他必定想起了迟迟,转过话头道:“外父怎么会到肃慎族来?”
玄菟灵细说其故,原来他与被离在朝鲜过得十分自在,前年初善阿卢带着楼烦族人在朝鲜边境抢掠,朝鲜王请玄菟灵截赶。玄菟灵与被离带着士卒到边境上来,将善阿卢赶走。玄菟灵见善阿卢一路往南而逃,不好带士卒越境,便让被离将士卒带回,自己带十个遁者悄然尾随在善阿卢之后。善阿卢沿燕代边境南下,到了河水边上驻扎。此地在齐、燕、晋三国之界,是以这三国怕被它国误会,都不敢轻易动兵。玄菟灵见楼烦人并无异动,便抽空回了莱夷一趟,住了数日。正好伍封的帛书传来,玄菟灵得知伍封绕道北地,便赶往燕国,想见伍封一面后回朝鲜,后见齐军有异动,才派了遁者回莱夷报讯,自己到肃慎来等候。
伍封问道:“齐军有何异动?”玄菟灵道:“善阿卢在齐、燕、晋三国边境骚扰,三国间使者不绝,互通声气。田豹带了万人西进,剿杀善阿卢,善阿卢只有千余骑兵,怎敌得过田豹?是以往北而逃,入了燕境,田豹一路追上来,后来驻扎在燕国南境齐北交界之地、河水之北,草草筑了一城,名曰河间。”伍封奇道:“齐兵一万人在燕南,燕人怎会听之任之?”玄菟灵道:“必是田恒派了使者到燕国,说明了追剿善阿卢之事。这善阿卢在北地胡来,受扰最甚的自然是燕国。既然齐人愿意耗兵粮剿杀,燕国自然是乐得作壁上观。不过燕国的蓟都司马姬非带了三千人南往槐城驻守,想是也有提防。”
伍封奇道:“为了善阿卢这区区数千人,田豹便必如此大动干戈?只须与燕人约定夹攻,必可将这支楼烦人尽数剿灭。这河间城筑得有些古怪。”阿苏拉道:“说不定田豹是想伐燕,因此筑城。”伍封点头道:“此城若用于伐燕,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眼下吴越战事甚紧,一旦吴灭,齐国必然被兵,齐燕本来交好,田恒何必得罪燕国?”玄菟灵道:“我本来也以为田氏有伐燕之意,但见他们筑城草率,必非为了长久之计,甚是纳闷。后来四下打听,善阿卢一众人不知所踪,居然不在燕境,我便在河间附近细细探察,才知道善阿卢带着族人入了河间,与田豹打成一片。再看齐燕之间的地形,两国以河水为界,两国之径非过河间渡头不可,若有人由燕入齐,便得在河间上船。”伍封大吃一惊,道:“外父的意思是说,田豹这一万人是冲着我来的?”
玄菟灵点头道:“正是。眼下你在回齐途中,随行又少,正是劫杀你的最佳时机,一旦让你回到莱夷,便如龙归大海,田氏想对付你便不易了。”妙公主忍不住道:“田恒怎有这么大胆?若是伤了我们,上至天子、齐、楚,下至齐民恐怕都不会放过他。”梦王姬叹道:“田氏怎么亲自动手?田豹大可以让善阿卢出面劫杀,他再派人相助,得手之后,再将罪过推托在善阿卢身上,将他们一族杀了,别人还当田氏为我们报了大仇哩!”玄菟灵点头道:“王姬说得不错,必定是如此。”
伍封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倒不是耽心田豹这些人,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图谋,便有防备,不会让田氏轻易得手。只是他怎也不愿意相信,田氏竟然真地会向他下手。当日他救过田恒、田盘、田燕儿父子三人,又识破田政加害兄妹的谋划,自己千里迢迢将田燕儿送往晋国成亲,对田氏一族大有恩惠,田恒怎忍心加害他?何况他还曾与田氏立誓,互不相害,言犹在耳,田恒竟然已经暗操兵戈了!这么想着,伍封不禁长叹一声,黯然道:“田恒竟忍心杀我,这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玄菟灵道:“田氏自割邑地,地域之广还过国君,五都军权尽在其手,就算他不谋逆,别人也会怀疑他有谋逆之心。如今齐国臣属大家尽数衰落,能与他一抗者唯有封儿。你是国君之婿,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譬如说你回国之后,是否会设法消田氏之势,以振君权?”伍封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玄菟灵道:“这就是了。田恒料定你必会如此,就算你与田氏私交再好,最终必然是水火不相容之局。田恒是个聪明人,按他的心思,与其日后与你争斗纠缠,还不如索性在你未防备时下先手。幸亏令堂早有所觉,叮嘱我一路细心探查,才会得知田氏之谋。”
伍封沉吟良久,道:“彼众我寡,我们女眷不少,又是长途疲惫,硬往南行那是自寻死路。”妙公主道:“既然田豹在河间,我们不过河间,在它处过河便是。”伍封摇头道:“田豹深悉兵法,不在田恒之下。他兵临河上,自然会派探子沿河打探,一旦见我们的行踪,必然会大军齐。以田恒的老谋深算,除了田豹之外,说不定还有其他的人马在田豹之后。”玄菟灵道:“正是。听说田盘之妻恒素也善带兵,此女也带了一队士卒开往齐北,驻在饶安一带。”
楚月儿惊道:“恒素?她怎会……?”心忖夫君辛辛苦苦派人将田白送到画城,有大恩于她,她怎会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伍封叹道:“正因我们有大恩于她,恒素才会要杀我们。她杀我们之心,只怕更甚于田恒!”楚月儿旋即明白。恒素假装生子,其实这儿子田白是田燕儿之子,是伍封大老远由成周送去。她想保密此事,便有杀人灭口之心,那两个乳娘一到画城便死,自然也是因此之故。恒素能杀乳娘灭口,怎会想不到杀别人?
阿苏拉见众人脸色凝重,笑道:“回齐国之路又不止一条,此路不通,还有它径可行,龙伯也无须耽心。至多龙伯回国之时,俺带族中三千勇士一路护送,未必便怕了那个甚么田豹。”伍封点头道:“多谢族长盛情,在下已有定计,倒不必麻烦贵族勇士。”梦王姬道:“夫君想穿过燕境,由燕东海路而回?”伍封点头道:“正是。”梦王姬道:“以我们与世子克的交情,由燕国假道、借船不难,只是这中间有两个隐忧。一是田氏未必料不到我们会取它径而回,是以燕境必有许多哨探,穿燕境而过,田氏必会知道,怕他们另有谋划。二是燕人的造船之技远不及吴越,比齐国也大有不如,其船入海只怕难以远行。”
伍封道:“这事我想过,第一件事好办,只要世子克愿意帮手,我们便扮成燕国士卒东去,可瞒过田氏耳目;第二件事,燕船用不上,我们的余皇可涉大海,只须飞鸽传书,让赵悦、展如将大舟驶往燕国海上,接我们回去。”玄菟灵呵呵笑道:“这倒不用传书了,我已经派了遁者回莱夷,请令堂遣出大舟,在燕国孤竹东南的海上接应。此刻大舟早已经出了罢。另外,我打听到燕世子克与王姬有交情,也派了遁者到蓟都,请世子克带人在燕国边境的宁城等候,还特意请他们托言他事,以免被田氏所觉。”
阿苏拉皱眉道:“燕人不太信得过,那世子克一定不会与田氏串通么?”玄菟灵道:“他自然不会。就算他与封儿和王姬没有交情,也必定欣然相助,须知这齐燕相交,齐强燕弱。两国虽然一直有和盟,燕国不希望齐国太弱,以免少了南面这道屏障,但燕国也不欲齐国太强,否则又会大感威胁。只要封儿回国,伍封、田二氏必然激斗不休,内耗之余,便无暇外顾,燕人便可安枕无忧。再者说了,封儿由燕国假道回齐,途中遇害,燕国怎也脱不了干系。是以我让遁者巧加说辞,料那世子克必会相助。无终是世子克的邑地,只要世子克心知肚明,不去理会,大舟停在无终南面的海上毫无妨碍。”
众人见他所虑有理,预先安排又恰当,无不佩服。伍封大喜,道:“外父设想周到,我们休息一晚,明日便往南去。”阿苏拉忙道:“怎可如此之?好歹也要在此多留数日。”玄菟灵也道:“我计算过日子,世子克要到燕北须有些天,封儿便在此地停留三五日,也好休整士卒。”伍封点头答应。
次日一早,起身饮饭时,伍封未见到冬雪,奇道:“咦,怎未见到雪儿?”圉公阳在一旁道:“雪儿夫人一早起身,遇到族长,说了一会儿话,眼下正教族长刀法。”伍封愕然道:“怎么雪儿与族长忽然熟络至此?是了,眼下要去燕国,雨儿,你们是否要到家乡去瞧瞧?”春雨黯然摇头道:“我们家乡可没有什么亲人,否则也不会入宫服侍国君。”梦王姬道:“雨儿和雪儿家乡在酉城,风儿与阳儿家乡在孤竹,我们一路南下,正好路过,可去瞧瞧。”伍封惭愧道:“还是王姬心细,她们四人嫁我数年了,我却不知道她们的家乡。”
秋风愕然道:“我们何曾嫁夫君许久?那是在成周……”,春雨瞪了她一眼,旋又微笑。妙公主笑道:“你们在吴国时便嫁了夫君,那是夫君与展如比试水性的前一天,嘻嘻,怎么自己反而不知道了呢?”秋风脸上微红,“噢”了一声。伍封看着妙公主,道:“公主,你这记性可不错啊。”妙公主道:“那是自然。”伍封道:“那好,日后我们一路行程,路上所见你便要记下来,画成形势图。我们那天下形势图可缺了燕北的地方,想是计然未派人来过。”妙公主点头道:“这事容易,交给我便成了。”
众人瞧着她“咦”了一声。人人都知道妙公主是个懒虫,不太爱动脑,这种画图之琐碎事,料她必会拒绝,是以伍封开玩笑让她来画,不曾想她竟会一口答应,十分爽快。
妙公主笑吟吟走到外面,叫田力叫来,道:“田爷,我们那天下形势图没有这燕北的地形吧?”田力点头道:“是,人正忙着记忆,日后画出以作补充。”妙公主笑道:“以后我们所行之地,也烦田爷多多留心,这事儿夫君交给了我,日后我们便多多参详。”伍封等人见她爽快答应下来,却将这事儿交给田力,轰然大笑。田力笑道:“这是自然,人画好后,便请公主指点。”伍封在一旁笑道:“田兄,你给她瞧瞧还可以,千万别让她动手。”
玄菟灵进来,与伍封等人说话,道:“久闻王姬学问通天,聪明无比,昨日说几句话,果然是言下无虚。”梦王姬道:“梦梦只是看了些简册,无甚新见,法师过誉了。其实法师才是清高睿智,高明之士。”玄菟灵又对楚月儿道:“月儿与封儿一样,气机内涵,想是武机大有长进了吧?”楚月儿道:“还算有些长进,不过夫君长进更快,一路上与剑中圣人支离益打了好几仗,最后终让支离益吃了个大亏。”玄菟灵惊道:“你们与支离益交过手?”楚月儿道:“是啊。”将几番与支离益动手的事情说了,玄菟灵听得心惊胆战,叹道:“这支离益厉害无比,我在他剑下一招也过不了,不料你们竟能打败他,虽然是以多胜少,毕竟了不起。”
这时,冬雪走了进来,伍封笑道:“雪儿当了一会儿师父,刀法教得如何?”冬雪笑道:“雪儿倒不是想要当师父,我听说肃慎人养豕,豕生长奇快,一年抵得别人养两三年功夫。本来是向族长学肃慎族特别的养豕本事,族长教完后,见我身上的铁刀,便要比试,比试了几招又硬扯着我教。其实族长力大过人,刀法凌厉,学完刀法后更加厉害,我差点敌他不过,幸好刀法稍快,才不会败。”玄菟灵奇道:“雪儿想学养豕,何不早说?这法子我也会,我们玄菟一族最擅养殖,鸟兽鱼虫皆有其法,这几日我便教教你。”冬雪大喜。
玄菟灵又对妙公主道:“妙儿,你那敬儿顽皮,像极了你。”妙公主笑道:“日后还望灵舅舅多加指点才是。不过他可没有早儿结实,日后恐怕也没有早儿高大。”玄菟灵奇道:“你怎知道?”妙公主道:“早儿长得像夫君,日后自然高大。敬儿似我多些,若是如我般高矮,岂不糟糕?”玄菟灵笑道:“这倒未必。就算敬儿没有封儿高大,至少要比你高不少。”妙公主忽想起一个主意,道:“我倒有个主意,灵舅舅既会肃慎人养豕的妙法,可让豕长得快些,是否可用此法在敬儿身上,让他也尽快长大长高?”神态颇为认真。众人哄然大笑,伍封咄了一声,忍笑叱道:“胡说什么?豕和人怎能相同?你当我们儿子是豕啦?”妙公主吐了吐舌头,咕咙道:“不同么?”
众人在肃慎族中住了数日,这日起程南下,玄菟灵也一路同行,临走伍封送了十瓮美酒给阿苏拉,酬谢收留之德。阿苏拉笑道:“龙伯在寨中所用多是己物,俺可大占便宜。日后龙伯有暇,尽管前来。”伍封点头道:“一定一定,像族长这样的朋友,天下间还真是再难觅到。” filsarilhl07213473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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