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既齐既稷 既匡既敕(1 / 2)
如今正是严冬之时,伍封也很少出府中,每日除了与楚月儿入宫陪妙公主玩闹一阵,将她接到府中,晚上送回去外,也不大出门,只是练习拳脚剑戟,或指点一下众女的剑术,无聊时便与楚月儿投壶为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其间去了一趟伍堡,田貂儿听说田燕儿负伤,急于回府,伍封便将田貂儿送回相国府。
大雪一连下了二十多天才渐渐停止,天色放晴,这些天他们又去看过田燕儿两次,见她伤势渐渐好转,也觉欣慰。
这天一大早,伍封与楚月儿刚用过早饭,一个宫中寺人到府中来,说是国君召他参与朝议,伍封与楚月儿都大感奇怪。
自从伍封当了这下大夫以来,只有朱平漫到临淄时,齐平公召过他一次,今次召他,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伍封与楚月儿匆匆入宫,楚月儿自去后宫找妙公主,伍封便到了大殿上来,却见齐平公还没有来,大殿上规规矩矩地站了许多大官儿,除了晏缺、田恒、田盘、公子高、闾邱明之外,还有以前见过的画城都大夫宗楼、画城司马田成、安平司马田政,那位被罚了去管武库的左司马田逆也站在后面。
伍封向众人点头示意后,站在左手为他空出的位上,正好在田盘的下。
过了片刻,便听足音霍霍,齐平公在一大群侍卫相拥下出来,坐在了中间台上,田常领着众人下跪施礼,齐平公笑道:“各位都起身罢。”
众人站好后,齐平公道:“寡人今日将众卿召来,是有事要于众卿商议。如今莱夷之地有五百里,其中有莱南百里是晏老大夫的父亲晏子平仲时所赐的采邑,以夷维为中心,还有莱北百里采邑是国氏所有,以北口为中心,剩下的莱西一百三十里、东海近二百是寡人自领之地。莱夷本是夷民,民风与齐人不同,是以自从我齐国灵公灭莱开始,夷人就常有叛乱,如今晏老大夫年老多病,无暇打理封邑,寡人已将晏氏百里莱南夷地收回,将晏氏之地换到了历下一带的百里。如今国氏又亡,是以莱夷一带五百里尽是寡人之地,无人镇抚,以至夷民如今大有复莱之势,成为齐国后患,不可不防。”
田恒道:“国氏一族久在莱夷,与夷人时时征战,虽然夷人未曾西进,早晚会动摇国之根本,宜早定策。”
田盘慨然道:“国君,微臣愿领兵车百乘,将夷民乱者剿灭。”
田政却大摇其头,道:“莱夷之民,分为玄菟、乐浪、高丽、满饰、夫余、索家、东屠、倭人、天鄙九支,右司马可知乱者为谁?若是尽数剿讨,恐怕所有夷民都会执矛相抗,如今夷民已过十万户,每户出一人为卒,不要说你区区百乘不保,万一激得他们倒戈西向,直奔临淄,后果大是堪虞哩!以微臣之见,不如以抚为主。”
他这人果然能言善辩,又颇知夷人情形,说起话来头头是理,只是他公然在国君和众官之前与乃兄提出异议,大驳田盘的面皮,令众人尽皆愕然。
田盘哼了一声,伍封见他张嘴要驳,但话到唇边,却又忍住,想是不愿在众人面前公然争执。
田恒虽然也略有不悦,不过听田政之言也有些道理,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伍封心道:“这个田政竟敢公然与乃兄对着来,是何道理?”忽想:“虽然田盘的官位高过田政不少,但田恒至今还未立嗣,他只有这两个儿子,若要立嗣,定是田盘与田政二者其一。田政如此公然对田盘驳辩,那是大大地不给面子,多半是为了故意削弱田盘的威望罢。”
画城司马田成奇道:“眼下我们齐国辖地方二千里,只有八十万余万户,莱夷之地仅国土四十之一,政司马怎知其已过十万户?”因这殿上姓田的便有五人,田逆、田政和他自己都是不同的司马,若称一声“田司马”,不免令人混淆,是以如同称伍封为“封大夫”一样,便称田政为“政司马”。
那画城都大夫宗楼笑道:“这又有何难猜?如今临淄城地方九里,便已有五万户,莱夷之地五百多里,怎也会过十万户了,说不好,恐怕二十万户也有哩!”
田成不悦道:“临淄是国都,这怎能相比推测呢?”
伍封见他二人态度,便知田成是偏帮田盘,而宗楼又倾向于田政一边。
田政笑道:“国之大事怎能胡猜?实不相瞒,在下是从太史朴的籍册上所见的,太史属大司空属下,虽然眼下大司空一职暂缺,但由相国代为署理,其下有舆地官二十四人,曾作过堪舆考证。”
田恒面露嘉许之色,对齐平公道:“国君,是否应将太史朴召来一讯?”
齐平公点了点头,道:“也好。”命寺人召太史前来。
那太史名叫朴,已是个须皆白的老头儿,进殿施礼之后,齐平公问道:“太史,你可知如今莱夷之地,有户多少?”
太史朴答道:“前年先君曾使人堪舆各地,以前年之数,莱夷有夷人十万三千六百二十一户,还有齐人三万余户,共十三万户有余。”
田恒笑道:“果然如政儿所言。太史,如今莱夷的夷人是否仍有九支呢?”
太史朴道:“东方异族曰夷,夷人在商时便曾在其地建薄姑、奄等国,入周后,齐境之内有莱夷国,淮泗一带有淮夷国。吴北一带被称为徐戎,其实那是夷人而非戎人。淮夷与徐戎曾数曾联手与周天子的大军交战,后来楚国和鲁国灭了淮夷,吴灭了徐戎。我齐国于齐灵公时灭了莱夷,将夷人全部列为隶臣隶妾,这是八十七年前的时了。眼下夷人共有三处,一处是莱夷,在我们齐国境内,江淮之间靠海处是淮夷之后,称几黎,也叫九夷。据说东南大海之上有个大岛,岛上人也是夷人之后,称为岛夷。莱夷人的确分为九支,名曰九族,为玄菟、乐浪、高丽、满饰、夫余、索家、东屠、倭人、天鄙。夷人喜歌舞,好饮酒,行商之历法,保存了不少周礼。当年孔子修《礼》,曾专赴夷地寻礼。不过,眼下齐国之南、莒、郯二国之东、吴国之北之地也有夷人,称为九夷,楚国汉中一带,也有九夷,都与莱夷九族之人不同。”
齐平公赞道:“太史果然博闻强识,不亏职守。”
太史朴被齐平公一赞,登时脸上光,兴冲冲地道:“夷人九族各有不同。其中以东屠、高丽、夫余、满饰人数最多,四族占了夷人的大半。玄菟和天鄙在夷人中人数最少,玄菟是夷人中身份最高尊贵的族人,是原莱君之亲属;天鄙却是夷人中身分最低的一族,却最为忠直,是以莱夷一带的齐人喜用天鄙族人为仆佣,忠心不二。东屠、夫余、倭人最为善战,东屠族嗜杀,夫余族好利,倭人族最多勇士。乐浪族善水、高丽族善舞、索家族善渔盐,满饰族善猎。各族中互有征战,是以都有族兵,多者数千,少者数百。”
伍封心道:“这太史朴学识多半渊博得很,暇时找他聊聊,定能大长见识。”
太史朴道:“本来莱国之地三百三十里,莱国之东为夷,又叫东海,总称为莱夷。齐国灭莱之后,东屠族人全部迁出了莱境,移至东海,东海本就人少,如今夷人充斥其中。因此,如今莱夷有地有五百多里,占了全部齐境的不足半成。”眼下齐国全境有方二千里,每方千里合一百方百里,五百余里为全境的四十之一。
齐平公笑道:“太史果然了不起,自今日起,你便兼职侍读,加秩二百钟,每过三日入宫一次,陪寡人读书。”
太史朴大喜叩谢。他继承父职,当了这太史三十余年,连国君的面也才见了三次,甚不受重视,如今得国君十分看重,自然是感激涕零。
太史朴退出殿后,田恒道:“对夷人是战是抚,可以再议。如今左司马田逆因为身体不适,不堪重负,已辞了临淄城守一职,如今此职空缺,须另排人手补上,以免军中无,多生变故。”
闾邱明道:“微臣以为,此职由右司马田盘兼任最是合适。右司马精于用兵,在军中极有威望,正是最佳之人选。”
田成、宗楼等人纷纷赞成,出言附和。
晏缺皱眉道:“右司马虽然合适,不过,他在军中职司甚高,鲍大夫常年在外,军中事务大,多在右司马身上,恐怕难以分心。老臣的意见,便由封大夫任这临淄城守,恐怕最为妥当。”
公子高点头道:“封大夫近来大展神威,威震齐国,被士卒视为偶像,更得临淄百姓爱戴,晏老大夫之言甚有道理。”他对晏缺的这番附和之言,令田氏一族颇有些意外。
一时间众说纷纭,难以决断。
伍封本想推辞,但见齐平公与晏缺热切的眼神,知道他们恐怕已早有商议,要设法从田氏一族人手中夺回一点兵权来。
田恒大是懊恼,本来这临淄城守是田逆所任,不管田逆如何不成器,毕竟是他田氏一族的人,将他赶下去,本是想让田盘的接掌,谁知被晏缺找了这么个空子。若是真让伍封当了这城守,岂非自己拱手将这兵权让给了他人?临淄城守执掌都城兵权,地位极其重要,当初若不是因田逆当这个城守,恐怕田氏一族早给阚止毁了。
他沉吟半晌,只好老着面皮道:“虽然盘儿是本相之子,但举贤不避亲,本相也觉得盘儿较合适一些。封大夫固然是我齐国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终是经验稍有不足,最好是在军中略作历练,再委以重任。”
晏缺见他这么话说成这个样子,再要反对的话,那是存心与田氏一族对着来了,呵呵笑道:“相国之言也有道理。自从上次阚止的余党在临淄城外虚张声势以来,老夫便觉得我齐国之兵制大有漏洞,譬如明知对方可能是虚张声势,却不敢出城追剿,以致堂堂大国之都,被区区少数的贼子弄得束手束脚。”
田恒点头道:“老大夫所虑甚是,日后要在军兵防卫上另有安排,以策安全。”
晏缺道:“老夫已想出一策,正要禀告国君。”
田恒问道:“老大夫想出来的方法,多半是好的,不知是什么呢?”
晏缺道:“如今临淄城民户日多,城池所辖范围也逐渐扩大,原有的一万城兵已不敷其用,而画城、安平、昌国三城毕竟又远了些,是以临淄的守军应增加五千人才是。”
田氏一众见他这么说,喜出望外。晏缺既然不反对田盘任这城守,城兵便由田盘统辖,自然是越多越好了,众人都是纷纷赞成。
齐平公也道:“老大夫所言甚是,寡人也觉得城中兵士不敷其用。”
田恒笑道:“此事既然国君也赞成,到时让盘儿这个城守去办就是。”
晏缺道:“但这事又有一个难处,城中军营本就占地太大,再加上五千人,岂非连部分民居也要撤迁了去?何况城中兵卒越多,越是不易管理。权衡利弊,老夫觉得这五千人应另设一军,驻守于城外,由封大夫管辖,以助守临淄都城。”
众人愕然,不料晏缺说了半天,竟是要另设一军,交给伍封,他们先前对晏缺增兵的提议均大表赞成,此时又怎好出尔反尔加以反对?
田恒皱眉道:“军无二帅,不如这支新军统归临淄城守管辖,岂不是好?”
晏缺笑道:“兵法上常说,用兵之道全在于正兵和奇兵,敌方若敢攻临淄,守城之兵便是正兵,城外的新军便是奇兵了,若是均由一人统领,怎能分身?若是右司马愿领城外的新兵,便由封大夫统领城兵,反之亦可,才能更好的挥两军之用。且此新军最好是少有羁绊,无论是助守城池还是抚战夷人,均可用上。”
他这番言语是摆明了态度。若是田盘要当临淄城守,那么新兵便得交给伍封;若是田盘要领新兵的话,就乖乖地将城守一职让给伍封算了。
晏缺自从先君齐简公逼死了他的女儿后,一直深居简出,齐平公即位后,平日朝议之时也很少说话,是以众臣也不大在意他,此刻他一番言语,正是十分老辣的手段,厉害之极。
公子高道:“在下觉得晏老大夫之提议十分有道理,譬如万一夷人有何异动,若有个几千人可随时调动,也不至于伤了临淄城之元气。”
田恒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若不答应,晏缺和公子高自是大力反对田盘任临淄城守,最终无非是一拍两散之局,便道:“晏老大夫之议不无道理,不过,既是用作辅助的奇兵,人手太多,反而太过明显,何况多了五千人,耗费公帑不少。若用一军,人数到了一万二千五百人,人数自是太多;只用一旅五百人,人数又太少。不如改为一师二千五百人,驻于城外,无兵符相召,不得入城,以免两军混杂,反而出了差错。”
晏缺知道田氏势大,如今田恒作了让步,再要勉强为五千人,恐怕也难,何况他早就与齐平公商议好了,只要伍封手上有两千人,留在临淄城中便足以牵制田氏,他提出五千人之数,本就是个虚的,早拟会被田恒减下至少一半人去,如今他答应二千五百人之数,已是十分好了,便点头道:“二千五百人虽然少了些,也还过得去了。”
于是议定,将这支新兵定名为“都辅军”,军营称为“都辅营”。
田恒心道:“兵符在我手中,盘儿又执管临淄十三门,就算你有何异动,也不能轻易入城。你的兵再多,终是盘儿属下,我的兵符传过去你也得乖乖地听话。”
伍封既然有了都辅军,田盘也顺理成章的成了临淄城守。
晏缺又道:“自从先君归天,执掌宫中侍卫的郎中令也亡于阚止之乱中,老夫勉力兼任郎中令至今日,甚是不堪其累,今日便辞去此职。公子高是国君至亲,兼任此职正是极为合适。”
这郎中令是宫中侍卫的最高领,天下列国类似的职司,向来都是由国君的至亲所担任。郎中令下有郎中十人,每郎中之下有侍尉长十人,每侍尉长下又有侍卫二十人,连郎中令在内,总共是二千一百一十一人。
田恒早已盘算好了,只待齐平公与田貂儿的婚礼一成,田氏立即成了国君的亲属,便让田政接掌郎中令之职,控制国君身边的这两千多侍卫。
谁知晏缺老辣之极,在齐平公与田貂儿大婚之前便让出位来,如今合适的便只有公子高一人了。
田氏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好由得齐平公宣布由公子高兼任郎中令。
田恒眼珠急转,呵呵笑道:“如此也好,只是公子高既任郎中令,便得专司宫中防卫,此职向来不能兼任,晏老大夫兼任了许久,是因无合适人手,如今公子高专司其职,那临淄都大夫一职便只好空了出来,不知国君想让谁来担任呢?”
闾邱明道:“微臣以为,此职当由安平司马田政担任。”
晏缺与公子高对望一眼,也无法反对,只好如此了。
其后,齐平公宣布了一系列升迁制令:
伍封救赵氏一族立功,由下大夫升为中大夫,兼掌都辅军;公子高由临淄都大夫改任郎中令;田盘仍为右司马,兼临淄城守一职;田政由安平司马调任临淄都大夫,升了一级;田逆专任左司马,不兼它职,赐爵上大夫;晏缺仍为大司寇,由下卿升为亚卿;鲍息虽然还未回来,但他常年领兵在外,劳苦功高,赐下卿之爵,仍为大司马;画城司马田成调任安平司马;闾邱明由临淄副守改任一直空缺的大司空,升了两级,成了那太史朴的上司,日后不再设副守;田恒辅政有功,增赐采邑一百里。
诸人都各有赏赐,齐平公还特地将齐东莱夷之地的莱北、莱南、莱西三百三十里之地赐给伍封为采邑,另将他自领的剩下近二百里东海夷地作为公主的嫁妆。
其时诸官的禄秩或靠采邑,或靠食禄,伍封身为大夫并未划定采邑,本来以他中大夫的官职,邑地最多不过百里,但他是国君的女婿,国君将封地作嫁妆也是列国常事。何况这五百里地方少半是国异和晏氏原来的封地,现归国君自领,国君自愿赏给伍封,田恒等人也不会肉痛。只是令闾邱明等人颇为羡慕,如今田氏一族有采邑六十三百里,鲍息、晏缺、公子高各有二百里,其余的人封地从五十到一百里不等,伍封竟一下子得了五百里采邑,最令人眼红的是伍封区区五百里之地,所食之户竟有十三万余户,可谓极为富足。
不过如今齐地方二千里,五百里只是四十分之一,何况那五百里采邑远在莱夷人所居之处,民户虽多,这些莱夷人常常闹事,每年邑收未必如其余地方丰足,众人便没有说什么。
田氏父子见伍封一下子便得采邑五百里,稍有不悦,但转念又想,这些地就算不是伍封的,还是在国君手中,对田氏毫无损失。何况田氏之地有六十三百里,地域是伍封采邑十余倍,若说伍封的采邑封得多了,自己更多些,又怎好开口?
齐平公道:“适才所说莱夷之地的夷人常常生乱,以至其地每年所收只有其它地方的一半,可见其地非武勇过人者难以领之,是以寡人将此地与莱夷所有隶臣隶妾赐给封大夫。今日寡人将玉册图本交给封大夫,以为凭识。”命寺人将玉册交给伍封。
伍封上前施礼,从寺人手上接过玉册。
齐平公这一番升迁赏赐,其中大多数都是齐平公与田恒早已议好的,田恒自然也无甚异议。
田恒呵呵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了。既然莱夷常常生乱,封大夫领了其地,手上又有一师都辅军,不如便由他镇抚夷人,是战是抚由他所决,以免夷人成我齐国的心腹大患。”
他对伍封倒没有什么忌讳,怕的却是他手上有二千多人后,晏缺会用来对付他田氏一家,都辅军加上宫中两千多侍卫近五千人,再加上府中的私卒,那是非同可的人数,不可不防。是以提出此议,索性将伍封这一支都辅军调到莱夷去。何况他二千多人与十多万户夷人相抗衡,恐怕没几天这支人马便剩不下几个人了。伍封这中大夫本是朝官,在都城任职,田盘这么一来,便是将他派到了莱夷,变成地方官了。
不料田恒的手段厉害至此,晏缺立时大感沮丧,但田恒顺理成章这么说出来,倒是不大好拒绝,只好道:“相国之言也有些道理。”其实他父亲晏婴本就是夷维人,晏婴之祖父属倭人一族,母亲又是玄菟人。他们晏氏的百里封地原在莱夷,这些年来在莱夷也有些势力。
齐平公心中甚惊,脸上却笑道:“如此也好。封大夫的五百里之地靠近琅邪和即墨,琅邪、即墨二城三面侵海,依山而建,极其富饶,如今是寡人自领,封大夫的都辅军或可为寡人兼守琅邪和即墨一带。”
田恒与田盘对望了一眼,谁都知道国君对伍封的宠爱,他名义上将琅邪即墨一带二百多里的地方由伍封兼守,只怕与赐给伍封差不多,如此一来,伍封不仅有了齐东五百里之地,虽然比起田氏一族六十三百里来算是极,却有莱北和东海的渔盐,占了齐国三成以上的渔盐产地,若再加上琅邪和即墨一带,齐东的整个海域便基本上落入了伍封之手,全国大部分渔盐由此所出,非同可,但国君说了出来,一时间也找不出理由来反对。
田政道:“此事便有些不合法度了。封大夫才智卓绝,剑术群,由他镇抚夷人,自然是最为合适。只是封大夫实际上是莱夷五百里地,其都辅军既是齐国的常兵,便只能镇守这五百里地,还要备作它用。若将琅邪与即墨一带也交给都辅军,这都辅军便不成样子,不成其成军之理。何况莱夷是封大夫的采邑,琅邪和即墨一带又是国君之地,都辅军兼而管之,国和家便混淆了,于私于公都有些不伦不类。”他这番话,实则连其父田恒的提议也否决了,田恒颇为不悦。
伍封暗暗吃了一惊,心道:“这个田政你仅能言善辩,心智也非比一般,怪不得田恒说田盘善兵、田政善言,十分得意。”那日他从画邑回城时,曾与田政有冲突,当时见他胸襟狭,言语失当,心中对他便不十分在意,谁知这人其实也厉害得很。那日恐怕是见了楚月儿,因为妒忌才有些失态。
田恒与田盘暗赞田政颇有急智,言之成理。
田盘点头道:“政大夫之言确有其理。天子封诸侯以国,诸侯封卿大夫以家,这国和家理应分得清楚才是。”田政刚被任为临淄都大夫,是以便改称他为“政大夫”了。
齐平公与晏缺对望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虽然众人说来说去,多与伍封有关,但他家财巨万,对五百里采邑便不怎么在意,又不愿意涉入军政之事,是以在一旁一直未说话,此刻见田氏父子之言,令齐平公和晏缺颇有些难以下台,心中寻思如何想个双方都满意的法子来。
公子高插言道:“其实镇抚夷民之事,是齐国的大事,万不可等闲视之。既然相国以为此事由封大夫施任最为适当,不如听听封大夫有和见解。”
众人的眼光一起向伍封看了过去。
伍封看了看田政,笑道:“政大夫可知道齐国眼下有多少士卒?晋、楚、吴、鲁又有多少士卒?”田政怔了怔,道:“齐国或有十余万人吧,它国却所知不详。”
伍封道:“齐国眼下与当年仲父管子的军制有所不同,当时仲父在全国设工商之乡六,士农之乡十五。因为地多人少,以二千户为一乡。士农之乡每家出一人为士卒,每乡二千户,可出二千人,十五乡共出三万人。眼每车有甲士十人,徒卒二十人,此为列国定制,是以三万士卒便是兵车千乘,但那是二百年前的事了,现在齐国可不止此数。”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众人一起点头。
伍封道:“齐国自八十多年前灭莱之后,地临东海,境方二千里,再加上人丁增长极旺,是以乡党之设尽按周制,只不过将乡推到全国,不限于城郊。周制五户为比,五比为闾,二十闾为一党,二十五党为一乡,每乡一万二千五百户。如今齐国不尽按管子旧制,全国共有士卒九万人,合兵车三千乘,加上各府的私卒,备战之兵车,兵车在四千乘许。这些士卒闲事务农,战时为卒,谓之常军。”
齐平公点头道:“原来封大夫也熟悉军制。”
伍封续道:“微臣先前所说的是齐国常备之士卒。其实齐国还有非常备的士卒,也在各地农户之中,平时务农,战时极紧时也可编为士卒,大约可再编入四万人,不过,这些士卒不是常备之军。若非敌国大军入境,常军不足时便算不得士卒。如果将他们加起来,齐国士卒便有士卒十三万人。”
田恒与田盘都不住点头,其实伍封所说的他们也知道,只是不知道伍封说话之意,只好含笑听着。
伍封笑道:“其实列国之兵,由国人充甲士、野人或隶臣充徒卒。卿大夫的采邑之中的甲士徒卒虽然不多,各府加起来就不少了。卿大夫私卒按制不能过百乘,即不能过三千人,否则于国事不利。是以孔子说‘家赋不过百乘’,我齐国先相国晏子更说得明白,‘有车百乘者,此一国之权臣也。’”
他这么一说,田恒父子脸上都露出尴尬之色,其实田恒便有五百乘以上私卒。
伍封又道:“晋国在曲沃武公时只有一军万余人,晋献公时扩为二军,晋文公时扩为三军,后来又扩为五军,晋景公时更扩为六军。其时晋国虽有六军,与鲁卫伐我,在鞍之战中兵车仅八百乘,但我齐国更少士卒,是以齐国大败。四十多年前,晋昭公合诸侯于平丘,便用了兵车四千乘,少说也有十二万士卒。晋国地域为三千里左右,自比齐国的兵车为多。这还仅是车兵,晋邻戎狄,狄人居处山林,车兵讨伐不便,晋国还多用徒兵抵御戎狄,其六军中的‘三行’即徒兵,徒兵之数与车兵相加,只怕有二十余万士卒。”
殿上众人脸露惊色,想不到晋国之士卒竟然出齐国一倍还多。
伍封道:“吴国多用步卒舟师,至吴王寿梦时,晋遣申公巫臣赴吴,授吴车战之术以牵制楚国,吴国始有车兵。吴王僚时,吴国已有三军,吴齐艾陵之战时,吴国有上、中、下、右四军,黄池之会时,吴国又添左军,共有五军,合七八万士卒。”
这都是列国的军事隐密,它国之人难以知道,田恒等所知也不甚详。好在庆夫人多年来派了诸多家臣在晋国设陶坊,又是来自吴国,伍封才能了解得十分清楚。
伍封看了看众人,又笑道:“若在二百年前,千乘之国便是极大之国了。齐恒公时,管子只设常兵三万人,兵车千乘。当时狄人灭卫,齐桓公复之,卫文公当年为君时,国止兵车三十乘,他在位二十五年,死时卫国已有兵车三百乘了,可见三百乘之国只是国。晋文公时,在晋国设六军,虽然城濮大战时只有七百乘兵车,其实兵车已过二千五百乘,当时晋国兵多车众,天下莫能比强。如今又过了一百五十余年,如今晋国设县已过五十,每县有兵车百乘,三家之兵加起来,早就过了五千乘!楚国就更多了,在楚灵王时,单是陈、蔡、东西不羹四个大县,每县赋皆千乘,已有四千乘兵力,再加上叶、申、息等县和其它都方,兵力当有万乘,是以天下间最早的万乘之国当是楚国。另如鲁国,昭公时已有千乘,即便如莒国,晋平公时率诸侯伐我齐国,莒国还请求以千乘之兵相助晋国。”
他所说的国中除楚国外,其余晋、卫、鲁、吴、莒都是齐国的邻国,都与齐有过战事。
伍封道:“以常备之军来算,齐国上下的士卒有九万人,其中有七万余人受田相节制。今日在下受国君与相国之命镇抚五百里莱夷之地,只有二千五百人,委实不能算多。如果政大夫以为不妥,在下便以私卒镇抚莱夷也未尝不可,在下拟练私卒九十九乘,可当其用。国君,既然莱夷九族都有族兵,日后微臣便尽数收下,以为我齐国的夷军。”
田恒吃了一惊,心道:“就算我们不许,你要练私卒也无人能理会,我要你带都辅军去莱夷,一来是消耗士卒,二来是远离临淄,政儿不懂其理,胡言乱语,弄得你要收夷军。若让你打着这幌子,你要立万人之军也可。”心中大急,瞪了田政一眼,心道:“都是你多嘴惹出祸来。”
田政这才知道伍封的厉害,饶是他口才便结,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分说。
晏缺呵呵笑道:“老夫对军中之事不甚了解,经封大夫一番解说,才算明白过来,久闻夷人善战,封大夫能收为齐卒,正是件好事!”
田氏父子心道这还得了,若是让伍封手上再有数千士卒,就算不对田氏一族不利,恐怕也会令他们难以安枕。
田盘忙道:“兵贵精而不在多,人数多少必非胜负之所在,夷人与齐人不同,难以统御,以封大夫之才,何用收夷人士卒呢?”
伍封笑道:“正如右司马所言,人数自然是可多可少,无甚要紧,微臣只是怕二千五百都辅军本来人数就少,却身兼二职,除了要镇抚莱夷的五百里之地,还要另作机动,协守都城,万一再有人执兵符将一师人中调了三四旅去,那就不成样子了。”
公子高点头道:“封大夫之言甚有道理,国君,这都辅军职责与它军不同,兼且人数又少,不如便由国君另备信符调动,以专其特别职司,以免被寻常军中调度搅乱了封大夫的计略。”
他这一着提议最为厉害。都辅军若是仍由寻常兵符调动,此兵符必是落入田恒之手,都辅军人数再多,只要田恒一符执来,便乖乖地会被调走。若是由齐平公另备信符,便不怕了。
这军中信符,并非通用之物,每一军或一师调动,其信符均不相同。其符一剖为二,一半在军中将领之手,一半在国君之手。但国君不可能自己燃炉铸符,还是得交给他人去做。田恒势大,是以每有符铸好后,一半交给军中,另一半便到了他手中,国君甚至未曾见过其模样。这自然令齐简公大为恼怒,才会升了原来的家臣阚止为左相,以分田恒之权,再设法除田,结果事败被杀。
齐平公即位之后,一直未曾改过军制,是以军中信符照样在田恒之手,被田氏掌握了全国之军权。
田恒闻公子高之言,暗叫不妙,向田盘和田政看了一眼。
田政道:“都辅军既是齐国之常兵,自然要受兵符调度,否则,军中制度岂不是混淆了?公子之议恐怕是取乱之道。”
伍封笑道:“既然如此,微臣便练一支夷兵出来吧,作守境之用,平时受兵符调动,另将二千五百人便作为都辅军,非与它国交战或国君另有它用之时,不受兵符调度。国君与相国看看这样可好?”
晏缺点头道:“这样最为合理了。老夫先前不懂军制,幸好得政大夫提醒,封大夫详细解说,才知道其中的概要。”
田恒和田盘吓了一跳,田恒心道:“此事非得快刀斩乱麻,否则,晏老儿又不知想出什么花样来。”点头道:“先前国君已作决定,颁令下来设一师都辅军,此刻又变岂非朝令夕改,太过不成样子。不如便依先前所议,都辅军仍为二千五百人,由国君另备信符来调度。封大夫若嫌不足,便由国君许可,再添一千人为封大夫的亲卫军,不过这一千士卒的金贝由封大夫自出,算是封大夫私卒,只由封大夫调度。除此之外,封大夫可不能再练士卒了。都辅军毕竟新建,训练需时,暂时难堪大用,琅邪与即墨之地还是不必交给都辅军为妙。”
其实各家均有私卒,平日美其名曰为家将而已,就算他不这么说,伍封也会练数千私兵出来,因而田恒亲卫军之说只不过是表面上的人情,实则是限制了伍封的私卒人数,就算伍封真的只设九十九乘私卒,那也是二千九百七十人,如今限制在亲卫军千人,伍封若再练私卒,便由道理上说不过去了。
齐平公心里暗暗叹气,点头道:“便依相国之议吧。”他知道田恒对琅邪和即墨之地十分垂涎,本来他心里虽想将琅邪和即墨赐给伍封,但一下赐得太多,田恒定会反对,便想先交给伍封暂管,日后找个藉口赐给伍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谁知田氏父子立刻警惕起来,只好罢休。不过,经伍封一番辩驳,不仅将都辅军的信符拿到了手中,还多了一支千人的亲卫军,也算是有所补偿了。须知这亲卫军虽是伍封的私卒,却与它府私卒不同。譬如它府私卒只能在各家邑地,非国有战事,决不能出采邑之境,否则不算叛逆,也会让其他各家警惕指责。伍封这一千亲卫士卒却不同,既然是朝堂上议定的,又赐以佳名,那是公开的卫队,行走国内均合乎礼。他和伍封都是守礼重律之人,有了一支合乎礼的亲卫兵,在齐界内任意调动,也不怕田恒日后借此难。既然田恒让了一步,他也就不再坚持将琅邪即墨一带交给伍封了。
田盘道:“朝议之后,微臣便令执令司马铸造信符,再交给国君。”
齐平公心道:“若是还象以前的规矩有你们铸造信符,哪里会到我手上来?”他与齐简公不同,怎会上当?当下笑道:“既然是另备信符,何必那么麻烦呢?封大夫!”
伍封应了一声,走到齐平公所坐高台的阶前跪下。
齐平公从腰间拔出了宝剑,笑道:“此剑是寡人在莱夷之时,有人采到一块有着天然彩纹的铜石献给寡人,寡人请名匠将它铸成了剑,剑刃上有天然之纹,类似龙云之状,故名之为龙云剑。天下只此一剑,无法仿制,便以此为信,交封大夫一半,封大夫见了另半支剑,便可调动士卒。封大夫请看清刃上之纹!”
他一边说,一边命身边寺人将剑交给伍封。
伍封接过了这口龙云剑,只见刃身上光彩流动,天然的纹理好似有色,作龙行云中之状。他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捏在剑刃中间龙纹的腰身处,轻轻一扳,只听“呛”的一声脆响,这口剑便被他报成了两截。他用力之时,故意用的是滞力,使刃断之处犬齿交错,极不整齐。
众人见他单用二指便轻易将铜剑折断,如此指力实在非同可,暗暗吃惊。
伍封将剑柄的那一截交给寺人,从袖中拿出帛巾,将剑尖那一截包好,放在自己的大袖之中。
齐平公从寺人手中接过了半截铜剑,看了看剑刃,笑道:“封大夫手劲不,寡人佩服得很哩!”将半截剑龙云剑符插回了腰中的剑鞘之中。
田氏父子面面相觑,总不能说这断剑不能作信符吧?
田恒笑道:“如此信符,倒是少见了。封大夫领军镇抚莱夷,是否要设一新职,才像个样子呢?”
按齐国之制,国君所任的官职,应是都大夫和司马等职。因从道理上说士卒属于国君,全国各城的司马自然是由国君所任。
都大夫便不同了,虽然已前各城的都大夫由国君所任,但后来因为将地赐给了卿大夫为采邑,其政自然由卿大夫的家臣打理,国君在其地所任之都大夫便成了虚职,是以后来在各地采邑便不任都大夫了。卿大夫的采邑,由各家自任家臣,家臣当然不能按国之制,齐国便学鲁国之法,卿大夫将其主理各城的家臣任为宰,譬如田恒的采邑之中,便有淤陵宰、东阿宰等职,宰的禄秩由卿大夫家中所出,禄秩数量与国君所任的都大夫基本相同。
齐平公将五百里莱夷之地交给伍封,按理应是莱夷司马之类的官称。
田政叹道:“不如就叫莱夷司马吧。”话音刚落,便见田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大惑不解,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田盘摇头道:“新设的这一师都辅军在列国中大树异帜,这新职自然要别出心裁才行,以微臣之见,不如叫都辅将军为好。”
田恒见毕竟是田盘懂他的心思,微笑点头,道:“官名都是人设的,微臣以为,都辅将军之名太过平常了,便叫‘征夷大将军’只好,以此名来镇抚夷人,恐怕最好!”
伍封皱起眉头,心道:“天下间只有那大盗柳下跖才称‘大将军’,我这官名岂非与柳下跖一样的了?”
公子高点头道:“征夷大将军?这官名气派甚大,正合封大夫的身份。”
齐公头点道:“既是如此,封大夫便任征夷大将军好了!”
田恒与田盘相视一笑,没有再说话。
朝议过后,众人少不得互相祝贺了一番,表面上甚是亲热。田氏父子大致如愿,虽被晏缺胡搅一番,让伍封得了一支新军,但人数毕竟颇少,且远在莱夷镇抚夷人,何况他对田氏族人并无敌意,暂可以放心。今日终仍是让田盘当上了临淄城守,虽然宫中侍卫被公子高所领,有些心疼,意外的是田政却捡了个临淄都大夫,也算有补偿。
客套一阵后,各自出宫回府,伍封却自入后宫。众人知道妙公主的脾气,知道伍封每日不到后宫打个转,后果堪虞,是以并不在意。
午间饭时,晏缺和公子高不知何时又入了宫,随齐平公一起走到后宫来。
伍封也没有向妙公主和楚月儿说起朝议的事,正与二女嘻闹,忽听三人竟到妙公主的寝宫来,忙迎了出去。
齐平公命在后宫设宴,楚月儿是伍封的人,自然算是一家人,便在一起用饭。
用完了饭,宫女侍奉诸人盥洗之后,公子高吁了一口气,道:“今日晏老大夫虽然大费口舌,总算未白费心机。如今有了封大夫的二千五百都辅军和一千亲卫军,再加上我的两千多侍卫,也可以稍稍牵制田氏了。”
妙公主和楚月儿听说什么“都辅军”,愕然不解,公子高笑着向二女解说了今日的朝议。
二女听说伍封升了官,又有了数百里采邑,也大觉高兴。
晏缺却皱眉道:“可最后还是上了田恒和田盘的当哩!”
众人愕然不解,连伍封也不知上了什么当,一起追问。
晏缺叹道:“封儿这‘征夷大将军’的官名,说起来好听,其实不在军制之中。如今天下列国之中,无任何一国有‘将军’的官职,‘将军’二字只不过是对领军将领的一种笼统称法。如果封儿的官职是‘莱夷司马’,那是正式的军中职司,可因军功而升迁,以封儿之才,未始不能升为大司马。如今官名为‘征夷大将军’,那是摆明了封儿并非军方将领,难以升迁上去。何况封儿要去抚平夷人,可官名中有‘征夷’二字,摆明了态度要对付夷人,夷人知道后,难免不生戒备之心,封儿想要安安静静收服夷人,平白的困难了不少。”
晏缺是政事老手,这么一分析,众人才知道为何田政提议将伍封的官名定为“莱夷司马”,田恒和田盘都提出异议的原因了。
公子高叹道:“原来如此,我今日居然还对‘征夷大将军’这个官名大加赞成,看来比起田氏父子来,还是大有不如。”
齐平公笑道:“其实今日还是大有所获,至少封儿手下的军马可不听田氏父子的驭使了。若非老大夫深谋远虑,要达此目的还真是不易哩!老大夫算无遗策,老到之极,连田恒也恐怕不是对手。”
晏缺笑道:“老夫朝议之时,从不爱说话,为的就是今日。不过,田恒与田盘都有智虑过人之处,不可觑。其实今日是田政大出风头,卖弄如簧之舌,反被封儿抓住了痛脚,才使事情急转而下,顺理成章。”
齐平公点头道:“不过,寡人今日对田氏一族尽有封赏,他们也不会太受刺激。何况再过一个多月,封儿便是寡人的女婿,就算寡人有偏爱之处,田氏一众也可以理解。”
公子高笑道:“其实若非封兄对田氏父子都有救命之恩,恐怕田恒绝不会由得他练一支新兵出来。只要田氏无谋反之心,我们也不会冒险与他们做对,还是象平日一样,与他们和和气相处为好。”
晏缺点头道:“老夫已经想好了。只要这二千五百都辅军绝不让田氏插入一指,唯听令于国君和封儿,当然也不以此与田氏作对,以免齐国再内乱,徒损国力。”
伍封笑道:“如今兵符在国君手上,不怕被人调走,我便将这二千五百士卒练成一支精兵。”
齐平公赞道:“封儿说得不错,你们家铸兵制陶,富可敌国,就算多养五千人的一支兵马,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况封儿如今有五百里的封地,养家将三万也足够了,不足为虑。”
伍封笑道:“家将若是人数太多,恐怕会招田氏父子之忌,那就变成逼虎跳墙了。我便再练些士卒出来,这些人便专守莱夷,万一都辅军有其它的动作,这些人也可以用上来。”
齐平公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在莱夷设一个都辅军营址,在伍堡附近也设一个,以备它用。”
晏缺道:“建立新军之事要快,老夫在田府中安插了两个探子,听说如今田恒有立嗣之念,以至田盘与田政争得十分厉害,再加上田貂儿与国君的婚事在即,田燕儿又受伤中毒,田府正值多事之时,无暇顾及他事。田氏父子三人都是极厉害的人物,若是心无旁婺时,说不定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阻止都辅军的建立,不得不防。”
齐平公又道:“寡人生于莱邑,在莱邑过了几十年,其实该地夷民并非难以相处。国异不懂恤人,是以与采邑内的夷人常有冲突,是以年收不如他处。其实莱夷九族数十年不被战事,齐兵又不籍夷人,休养多年,以至民户极旺,地不到全齐的半成,民户却占了一成以上,再加上其渔盐之利,应为齐国之冠,其农收林产恐怕比其它地方高出近倍,这十余万户,当得上赐封儿十个万户之邑哩!”
公子高道:“怪不得国君命渠公为官盐令,原来是早想到这一点。”
齐平公叹了口气,又道:“其实寡人还另有一层意思,若是能与田氏善处,那是最好,万一有变,寡人便可逃回莱夷,如今那是封儿的邑地,自要善加营造,未始不能另成一番局面。真是连莱夷也不足持时,海上齐人未涉的岛有不少,到了海上,便谁也不用怕了。就算寡人无恙,也得为子孙想条退路哩!”
众人听他话说成这个样子,无不大骇。
伍封心中凛然,正色道:“国君放心吧!封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伍封带着妙公主、楚月儿、列九、楚姬、伍傲、赵悦、蒙猎、鲍宁、鲍兴等人到了伍堡,与庆夫人共同议事,这可是伍堡建堡这么多年最隆重的一次议事了。
庆夫人听伍封详细说完,点头道:“国君的话不无道理,不料他虑事如此深远,倒是意想不到。世事难料,莱夷封地须大力经营才是,日后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可以据此周旋。这样吧,莱夷五百里地方,日后便由我亲自去打理吧。”
伍封问道:“那伍堡怎么办呢?”
庆夫人道:“伍堡这一里之地是田恒向先君请赐予你的,以田恒之富不会在意此宅,你便送给息大哥作别院吧。过几天渠公回来后,再让九师父和楚姬赶到莱夷,封府另觅人手。”
第二天,齐平公派了一个舆地官到伍堡来,庆夫人带着伍傲和百余个家将动身,共二十乘马车先前往莱夷。
伍封却留了下来,与赵悦和蒙猎二人在伍堡旁边选了一大片地方,作为都辅军在临淄城外的营址,营址将整个伍堡包了进去,此地名叫龙口,形如咽喉。赵悦将地形画成图简,伍封仔细构画好后,拿入宫中,齐平公自然批了下来。
伍封让赵悦和蒙猎先回府,自己由鲍宁和鲍兴驾着铜车,拿着图简拿着去找田恒。由于今日要办的都是公事,是以未将楚月儿带出来。
鲍宁和鲍兴因为连连立功,已被伍封升为了门客,虽然仍为伍封驱车,在家中的身份却与赵悦和蒙猎相同。他二人还兼管伍封、妙公主的楚月儿的兵器,今日因楚月儿未一起出来,是以铜车上的那支笔管铜矛和楚月儿的神连弩便留在了府中。
甫入相府,便见府中喜气洋洋,多是为了田貂儿与公女的婚事,上下一片忙碌。
田恒笑道:“封大将军行动快得很哩!这都辅军不是镇抚莱夷么,为何在临淄城外也要有军营呢?”
伍封笑道:“其实是做做样子,万一哪天相国要用在下的都辅军,总不能将大军带进相国府来骗吃骗喝吧?”
田恒大笑道:“为了本相府中的美酒,大将军还是安营于城外吧!”说笑了几句,也在图简上批了字。
伍封并不急着离开,对田恒道:“相国送了在下四名燕女,在下还未多谢哩!改日请相国到鄙府宴饮。”
这时,田盘刚好走进厢房中来,闻言笑道:“若要说一个‘谢’字,恐怕是在下先说吧?若非大将军相救,在下怎会有命回来?本想到大将军府上致谢,只是刚刚回国,军中和府中事情又烦杂,未有余暇。”
伍封点头道:“军中大有变动,相府中又连连有事,自然是忙碌之极了。否则,在下早就跑到相府,找相国讨几杯美酒喝了。”
三人大笑,田恒笑道:“昨日朝议之事,本相并非有意为难大将军,大将军千万不要有所误会,徒伤感情。”
田盘叹了口气,道:“在下父子向来是公私分明,是以公事在先,私交在后,大将军想来可以了解我们的苦衷吧。”
伍封心道:“你们自然是公私分别了,只不过你们这个‘公’是指你们田氏一族而已。”笑道:“天子封国于诸侯,而天下之政归于列国;诸侯赐地于卿大夫,而列国之政出自于各家。如今列国的国君,有谁不是为了自己之国打算,心中真是为了周天子的恐怕没有吧?各国的卿大夫只不过是仿效其国君而已。相国父子为田氏打算,正如在下为鲍家打算一样,怎会见怪呢?”
田氏父子不料他说得如此坦白,怔了怔。
田盘叹道:“如今谁的心中不是这样想呢?只是不敢象大将军怎样敢直说出来罢!”
伍封笑道:“相国与右司马又不是外人,在下怕什么呢?”
田恒点头道:“大将军说得不错,本相父子与大将军都曾并肩作战,战阵之上,最见真情,大将军的确不是外人。何况令兄鲍息是本相表弟,大将军与本相虽无血缘之亲,其实也算得上是本相之弟了。”
田盘皱眉道:“这么说起来,在下岂不是要叫大将军一声叔叔?”
伍封大笑道:“右司马还是不要叫的好,万一真要这么搞清楚,日后与右司马喝酒时,长幼有序,便太可无趣了。”
三人又大笑起来。
田恒道:“盘儿为天子练兵许久,这次从成周回来,听说天子还要派使臣来,央借将才,到时候不知该派谁去为好。”
伍封忙道:“田相不是想让在下去成周吧?”
田恒呵呵笑道:“本相原有这意思,不过转念又想,国君怎舍得让大将军走呢?何况天子只是说说而已,未必真会派使臣来。”
伍封好奇道:“诸国名将甚多,天子为何独喜齐将呢?”
田恒道:“眼下周室甚弱,唯有结交大国。论国之大,推楚国和晋国,其次便是我们齐国了。楚国是蛮夷,又自称为王,天下岂有二王之礼?天子当然不会理会楚国了。晋国离周甚近,向来是天子所依重的,关系极佳,不必用这种手段交结。齐国离周远,却也是一等一大国,齐之士卒天子用不上,便想了这么个法子,请齐派良才到周,名曰练兵,实则交好,以备不测。”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
田盘道:“不过成周之俗甚为开放,百姓富庶,非它处可比,去看看也不错。”
说了一阵,伍封问道:“不知四姐伤势如何了呢?在下想到后院去看看。”
田盘道:“如今可以食肉糜了,过不了几天,恐怕还可以下床行走了吧。大将军如要去看,在下便带你到后院去。”
伍封与田盘一起往后院走着,伍封道:“右司马名震齐国,可惜在下一直未能向右司马讨教兵法。”
田盘摇头道:“在下这点兵法怎入大将军的法眼?那日林中在下兄妹遇险,大将军寥寥数人,竟能将三百多人赶走,兵法剑术,委实厉害之极。”
伍封笑道:“据说尊夫人的兵法是从右司马处学来,尊夫人在画城用兵谨严,在下亲眼所见,果然与众不同,由此可见右司马的兵法精熟了。”
田盘叹了口气,道:“可惜恒善那子太过不成器,弄得素儿甚难做人。”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后院田燕儿的房中,果见田燕儿坐在床上,恰好见田貂儿也在床边坐着,姐妹二人正说着话。
伍封笑道:“原来二姐也在这里,四姐看来已好得多了,想是毒性已经尽除了罢。”
田貂儿笑道:“还未恭喜封大夫荣升大将军哩!”
伍封摇手笑道:“在下这个大将军不伦不类,二姐可知天下间除了在下之外,还有一个大将军?”
众人都感奇怪,一起问道:“还有谁是大将军?”
伍封笑道:“就是那大盗柳下跖了。他以兵法治盗,手下人都叫他大将军。”
田燕儿脸色苍白,精神却好,笑道:“这怎么能相比呢?他那大将军是自封的,你这大将军是国君赐封的,怎会相同?”
田貂儿道:“其实官名都是人想出来的,如今列国之中,仅齐国有个大将军,谁知日后它国会不会有?譬如齐国的众官之为相国,楚国却叫令尹,各有不同。”
田盘笑道:“日后你这大将军名扬天下,说不好,它国也会纷纷把将军做为军中要职,也未可知。”
田燕儿道:“燕儿与大哥这条命是大将军救的,这些天来,大将军已来探病四次了,这番盛情,燕儿难以忘怀。”
伍封笑道:“这算什么?我们之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四姐可知道,适才有人差点要叫我一声叔叔哩!”眼光向田盘瞟了过去。
田貂儿与田燕儿愕然,遂及明白,田貂儿点头道:“若真要细细论起来,我们却要唤大将军为叔叔。”
伍封双手乱摇,苦笑道:“此事万万细论不得,若真要细论起来,我这叔叔当不了几天,岂非便要改口叫二姐为‘娘’了?见了四姐,恐怕少不得也要叫一声‘姨’哩!”
众人都笑了起来,田燕儿笑道:“若是大将军远远叫我一声‘姨’,别人定当我是个老太太了,我还没那么老哩!我宁愿叫大将军为叔叔还好些。”
伍封叹了口气,道:“四姐哪天真叫在下一声叔叔的话,我这麻烦恐怕就相当不了。”
田盘奇道:“那又会有什么麻烦?”
伍封道:“四姐怎会无缘无故叫在下为‘叔叔’呢?若真是这么叫,那定是有事要我办了。以四姐之能,还有你们父子兄妹的神通广大,若你们也难办的事交给我,岂非大大的麻烦?”
田燕儿笑道:“大将军意思是否是说,万一哪天燕儿叫你一声叔叔,你便会答应我求你办的事?”
伍封愕然道:“在下好象不是这么说的吧?不过四姐也不必定要叫我叔叔,就算不这么叫,吩咐我办事,我恐怕也不好意思推脱吧?”
田盘大笑道:“大将军一言既出,燕儿便可无虞了。日后有了大将军这个靠山,还怕什么呢?”
田燕儿笑道:“这就好了,燕儿正想求大将军一件事哩。”
伍封瞠目道:“四姐立刻就有吩咐了吗?”
田燕儿抿嘴笑道:“大将军怕什么呢?其实燕儿只想看看你这口宝剑而已。”
伍封点头道:“这口剑确有些与众不同,四姐是剑术行家,对宝剑自然是大有兴趣。”
他拔出了“天照”宝剑,倒转剑头,用二指捏着剑尖,将剑柄伸到田燕儿面前。
田燕儿伸手便想接过去,伍封忙道:“这口剑颇重,四姐便这么看吧,别弄破了伤口,日后尾就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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