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2 / 2)
抬起头,狄仁杰盯着狄忠问:“当时你有没有问问那些差人,他们家的这位殿下究竟是何许人也?”
狄忠连连搔头:“没、没想到。我当时光顾着去赶斌儿……”
“你这厮啊,还是如此毛糙!”
“可是老爷,那生是何许人也和我们找斌儿有什么关系呢?”
狄仁杰气得笑起来:“你也不想想,那生骑的是宝马,很有可能追得上斌儿的‘炎风’,你多问句他的来历,不也多条线索?”
“哦!”狄忠这才醒悟,面红耳赤地垂下脑袋。
沈槐起先一直没说话,这时来解围道:“大人,您刚才说‘难道是他?’,莫非大人心中已有推断?”
狄仁杰捋了捋长须,赞赏的目光轻轻落在沈槐的身上,颔首道:“嗯,沈槐,你想想,这京城之中年未及弱冠的青年王爷一共有多少?是不是掰着手指也能数过来呢?”
沈槐想了想,答道:“未及弱冠就封王的确实不多,应该能数得出来。”
“好,那么这些人中间会扮戏唱曲,能骑善射,身手不凡的又有几个呢?”
“这,就更少了……”沈槐低下头去,突然眼睛一亮,“大人,我知道您说的是谁了!”
狄忠忙问:“沈将军,是谁啊?”
狄仁杰也笑问:“是啊,沈将军,老夫我说的是谁啊?”
沈槐站起身来,向狄仁杰一抱拳:“大人,卑职请命去相王府走一趟,打听斌儿的行踪。”
狄仁杰脸上的赞许更甚,正要说话,门口家人匆忙来报:“老爷,斌儿回来了!”
大家又惊又喜,一齐往门口望去,就见一个身姿矫健的英俊少年昂首挺胸地走进来,身上还穿着“目连”的戏服,脸上的油彩倒是胡乱抹去了,跟在他身边的正是韩斌。韩斌一见狄仁杰,就扑到他的身前,狄仁杰一把将孩子搂住,轻叹道:“你这不听话的坏子,大人爷爷该怎么教训你?”
韩斌扁了扁嘴低下头。狄仁杰拍一拍他的脑袋:“好啦,没出事就好。”
“国老,您的这个孙儿很厉害啊,在哪里学的骑术?那匹红马太棒了,我在洛阳、长安都从来没见过,打哪儿找来的呀?我也想去弄一匹!”
狄仁杰听到这一连串的问话,微笑地转向那少年:“临淄王,老夫还要先谢谢你把这子给送回来。你看,我这儿正急得抓耳挠腮呢。”
李隆基潇洒地一摆手:“国老太客气了。再说您老人家会抓耳挠腮?我方才在门外都听见了,神探大人正在排线索,都打算找到我爹府上去了。您这胸有成竹的,我还是自己送上门来吧!”
狄仁杰抚掌大乐,擦着眼泪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李隆基也笑了,指着韩斌道:“这子一人一马跑得像风似的,我赶他直接就赶到洛阳城外头去了。等好不容易逮住他,问他什么都不肯吭声,最后看天晚了,我就打算把他带回相王府,结果还是那红马自己往这里来了。嘿,没想到竟然是您狄大人的府上。国老,您这孙儿叫什么名字?这他也不肯说。”
狄仁杰收起笑容,神色变得黯然:“临淄王,这孩子并不是老夫的孙儿,他叫斌儿,是老夫收留的一个孤儿。因为接连失去至亲,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总不肯开口说话。”
“哦。”李隆基皱起眉头,又瞅了瞅韩斌,点头道,“难怪,我说他怎么怪怪的。唉,真可怜……”
正说着,屋外传来二更的梆声。李隆基猛地敲了下脑袋:“糟糕,这么晚了。国老,我得告辞了。”
狄仁杰点头:“好,不敢久留临淄王。沈槐,替我送送临淄王。”
李隆基又狡黠一笑,道:“国老,今天这子害得我没能请教了尘大师的禅机,下回您得替我引见。”
狄仁杰笑容可掬:“只要老夫能帮得上忙,一定效力。”
“嗯。”李隆基看看韩斌,“还有……国老,斌儿的骑术很不错啊,他的马也很棒,隆基的马球队还缺人呢,国老舍不舍得让斌儿和我们一块儿玩?”
“这……”狄仁杰倒有些意外。
李隆基笑道:“国老您慢慢琢磨,此事不着急,我走了!国老多保重!”
沈槐叫道:“临淄王殿下,卑职送你。”说罢,便急忙跟了出去。
狄忠领着众家人退了下去,狄仁杰坐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堂上,一时有些恍惚。他觉得韩斌在扯自己的衣袖,低下头看,孩子的手里捧着个红色的大面果。狄仁杰恍然大悟,酸楚地点头:“大人爷爷明白,你抢下这面果是想做法事,为……”他没有再往下说,沉默片刻,抬手指了指狄忠带回来的荷花灯,“斌儿,这样吧,大人爷爷带你去放灯。”
从狄府的后门出去,走不远便是洛水向南而下的支流。一老一的身影踟蹰而行,停在水边。韩斌将点起的荷花灯放入水中,早过了放灯的时间,整条黑黢黢的河水上,只有这一盏微弱的红光,悠悠荡荡地往前漂去。狄仁杰把韩斌搂在怀中,感到他的肩头因为抽泣而抖动。红光在狄仁杰的眼中渐渐晕开,他喃喃着:“归来吧……”
凌晨时分,在庭州城西北的密林中仓皇奔驰了一夜的两辆马车,终于停在了一片崇山峻岭的暗影之下。阿威和哈斯勒尔跳下车,往前方望去,不由一齐倒吸了口凉气。他们都万万没有想到,裴素云竟将马车指示到了布川沼泽!
这里,是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树林尽头。从此地往西不远处,就是一望无垠的沙陀碛,往北,则是泥潭遍布的泽地,泽地背后是一直延伸进入东突厥的金山山脉。在他们身后的天际远端,黎明的微光正穿透渐渐稀薄的迷雾,投射在眼前这片死寂的荒原上。除了来时那一条泥泞弯曲的羊肠道,站在这里四顾茫茫,眼前就是一大片突突冒泡的泥沼地,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这里,就是在庭州乃至整个西域都令人闻之丧胆的布川沼泽,传说中的死亡之谷。
暗夜重雾在这里被清晨稀薄的微霾所取代。布川沼泽的上空,更有细细的一层烟气,袅袅地自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升起,凝结盘桓。依稀可见深灰色的泥潭中,墨绿色的苍蕨如疮疤样斑驳点缀,枯树萎败的枝条垂落在看似坚实的泥地上,突然的气泡“噼啪”破开,原来竟是深不见底的沼泽。淤泥悠悠晃动,再看时,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森森白骨,悄然浮现。
真静啊,但这寂静与沙陀碛那样大漠里的寂静又是迥异。沙陀碛里固然有黄沙遍野不见绿洲的绝地,但天苍苍野茫茫间仍有与天地共生的豪迈气魄。因此在沙陀碛里,即便面临绝境、濒临死亡,人往往反会生发出归返自然的平静和安然。而在这里,布川沼泽却分明是世上最阴森可怖的地方,到处都是准备吞噬生命的陷阱,阴险而叵测,最可怕的是,这里的死亡不见天日,直下地狱。
哈斯勒尔和阿威只觉脖子根下面都冒出凉气来,西域人都知道,布川沼泽横亘在庭州与东突厥金山山麓之间,历来无人涉足,只因从没听说过有人能活着经过此地。从东突厥到大周的路径数条,有通畅也有险峻,却从来没人敢打布川沼泽的主意。那么今天,裴素云怎么会将大家引到了这里,她想干什么?
他二人还没开口,裴素云已经下了马车。她沉默地跨前两步,站在沼泽的边缘举起手。二人诧异地看到,她从手中垂下一块绢帕,没有风,绢帕纹丝不动。她静待片刻,缓缓收起绢帕,这才朝二人转过身来,神色安然地道:“把马车赶进去,我们要过布川沼泽。”
阿威和哈斯勒尔差点儿把魂灵吓掉。裴素云对他们的惊惧视而不见,返回车内抱出黑猫,放在地上,轻轻抚摸它的脑袋:“给哈比比系上绳索,我们只要跟着它,就能平安穿过沼泽。”
“这……”
裴素云瞥了瞥圆瞪着自己的四只眼睛,疲倦地微笑了,轻声道:“放心吧,就是我自己想寻死,也决不会害了安儿,还有他……”她回头望向两辆马车,迷离的双眸变得清亮润泽,粉色霞彩映染了苍白的双颊。
阿威稍一迟疑,便机灵地将长长的马缰绕在了哈比比的身上。哈比比“喵喵”地叫起来,裴素云面向灰暗阴惨的布川沼泽,从容而立,语调平稳地解释:“布川沼泽中生有一种特殊的草,贴着地面生出的草芽,混在泥潭蕨类之间很难找到。但是此草的根须深达地下数丈,凡此草生长的地方必是坚固可行的泥地,而非淤泥,因此循着此草就能顺利通过布川沼泽。”笑容飞上她的面孔,令这张憔悴的脸突然变得光彩照人。裴素云指了指被缠了绳索、正在郁闷地原地转圈的哈比比:“哈比比出身的这种猫族,天生就有找出这种草的本领,一旦进入沼泽,为了求生,它们自己就会找到出路。所以,我们只要跟着哈比比走,就行了。”
“可是……”阿威和哈斯勒尔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阿威和裴素云熟一些,壮起胆子发问:“伊都干,就算哈比比能领着我们平安通过布川沼泽,过去之后到底是什么地方啊?那里是不是都已经是东突厥境内了?我们、我们这几个人到了那里又该怎么办?”
几缕更加绚烂的朝霞刺破薄雾,给深灰阴冷的沼泽罩上一层亮金色的纱笼。裴素云深吸口气,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沼泽的那一端,就是弓曳。”
“弓曳!”两个突厥男人一起惊呼失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素云温柔地点头,微笑道:“是的,就是弓曳。而且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沼泽东部和西部的空气都有毒,一旦刮起风把毒气送到这里,就算是有哈比比领路,我们也一样会倒毙于沼泽中。可是,神明庇护我们,今天一整天都不会有风。”
阿威一手挽着哈比比,一手牵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哈斯勒尔也下地牵马,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马车。两辆马车缓缓地进入布川沼泽死一般的沉寂中。裴素云坐在车内,并不向外张望,此刻她没有丝毫的紧张或者惶恐,内心只有最深沉的信念,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十年之后,女儿终于又要来看你们了。这一次来,女儿还带上了你们的外孙子,和……女儿这一生中最爱的人。多好啊,女儿终于找到他了,现在就把他带去见你们,爹、娘,还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求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素云,保佑我们平安到达你们的面前!”
“弓……曳……”裴素云猛地睁开眼睛,她听见了什么,是谁在说话?那样微弱无力,却令她魂魄俱乱。伸手按住乱跳的胸口,裴素云鼓起全部的勇气望过去,便立即在那对清澈平静的目光中失去了所有力量。她一把抓起袁从英的手,将它贴牢在自己泪水肆溢的面孔上,语无伦次地说着:“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袁从英没有再说话。最初的狂喜过去,裴素云方才意识到他的沉默,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温和,帮助她安定下来。裴素云松开紧攥着的手,感觉到他在缓缓积聚力量,终于,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裴素云的泪水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她看见他又在翕动嘴唇,连忙俯下身去,将耳朵靠在他的唇边,听到那勉力发出的低哑声音:“我、我们……去……哪儿?弓……”
裴素云含泪微笑:“都这样了,还是那么精,都让你给听到了。是的,我们要去弓曳,那里……”她哽咽了,定定神方能继续说下去,“那里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是一处人间仙境。”看到袁从英目光中隐现的困惑,裴素云轻抚他的额头:“真的,那里有世上最圣洁的雪山和最澄净的湖水,与世隔绝、宁静安详,在那里任何人都不能再打搅我们,你可以好好地休息,我也可以……好好地伺候你。”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地脸上发赤起来,只好把头埋到他的胸前。
安静了一会儿,低哑的声音又艰难地响起来:“别……别人?”
“啊!”裴素云从腾云驾雾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连忙直起身,尽量有条有理地说,“你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今天,是七月十五,啊,十六日了。从你离开刺史府去伊柏泰,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里面,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陇右道的战事结束了,大周全胜,东突厥大败,庭州安然无恙。嗯,安抚使狄仁杰大人来过了,解了庭州疫病之危,他老人家已经奉旨回朝……哦,还带走了斌儿。对了,狄景晖获得赦免,几天前也回洛阳去了,他是和蒙丹一起回去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很好。”
袁从英微微点头,疲惫地合上眼睛。稍顷又睁开,裴素云凝神细听,他问的是:“安儿……”滚烫的泪水如决堤之洪,再也控制不住,裴素云握住他的手拼命亲吻着,泣不成声地说:“安儿、他也很好……就在后面的马车里。是斌儿、斌儿把他带回去的……”
沈槐将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贤坊口,这才转回来。他策马缓步来到狄府门前时,犹豫了一下。本来狄仁杰已经关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经回到沈珺的院,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决定,今夜还是留住狄府。
走进自己的房间,屋里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并没有点起蜡烛。他静立片刻,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虚幻、凄凉,仿佛传递着来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这间屋子很久了,每一个住在这里的夜晚他都觉得沉重而压抑,但是他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此刻,沈槐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在他心头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回首再望时,原来那个人的影响并非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实际上,沈槐在庭州时,就已知道袁从英凶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还了。但他也知道,狄仁杰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始终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沈槐不着急,这么多时间都等下来了,况且他非常了解狄仁杰对于将来的焦虑,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杰已经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这个盂兰盆节,应该会让狄仁杰下定决心的。
他没有想错。三更才过,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沈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房门,门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脸:“啊,沈槐啊,你今天怎么没有回家去住?”
沈槐的心中涌起真切的同情,他温言道:“卑职怕您有什么吩咐,所以……送完临淄王就直接回来了。”
狄仁杰咳了一声:“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绪不宁,到这里来走走。”沈槐伸手相搀,两人慢慢步入室内,同时停下脚步,狄仁杰缓缓地环顾四周,发出一声无限惆怅的叹息。沈槐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于是他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是想从英兄了吧?”
狄仁杰明显地怔了怔,片刻,才艰难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逝者已矣,希望他能安息吧。”
沈槐低头不语,狄仁杰慈祥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驻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槐啊,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从英跟在我身边整整十年,最终还是捐躯于边关,虽说这也是他的心愿,但老夫总觉得有愧于他啊。若不是因为我,从英的命运应该不致如此坎坷。”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沈槐啊,老夫不愿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辙。”
“大人,您!”沈槐惊惧地瞪大眼睛。
狄仁杰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别急,别急。沈槐啊,今夜老夫与你说说心里话……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恐怕时日无多了。而你正是年富力强,不应该在我这老朽身边消磨时日。”
“大人!”沈槐又失声叫起来。
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听我说完。老夫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想让你有个更广阔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能,当然,因你是老夫至为信任之人,老夫自然还要将心腹之事托付给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沈槐蠕动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轻叹一声:“沈槐啊,你好好考虑,老夫决不想让你为难。不论你的决定为何,老夫都会尽力保你一个好的前程。”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回到书房很久,狄仁杰都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潮。沈槐当然不会知道,就在还不算很久的过去,狄仁杰和袁从英也曾有过一个关于前途的谈话,正是这次谈话,将袁从英最终引上了远离之路。对于狄仁杰来说,今夜是如此相似,又是那样不同。这一刻他的心痛鲜明到了极处,只因那失去的再不复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境。
“哗啦,哗啦……”湖水轻柔地拍打着细密砂土铺就的湖岸,单调的拍击声让周遭的宁静显得益发空淼、安详。在炎炎列日下曝晒了整个夏季,清冽的湖水自顶至下暖意融融。从远处雪山之巅吹来的清风,挟带着夏末初秋的舒爽,刚刚拂过湖面,便沉入温润优柔的百顷碧水之中,再不见半分冰凉。
这水声在悠长深邃的梦境中一直伴随着他,让他备尝艰辛、历经磨难的身心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现在又是这水声,引导他从无尽的黑暗中苏醒过来,袁从英睁开眼睛,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头顶上的绿叶丛中轻盈跃下,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幻化成一张闪着金光的妍丽面容,这面容让他感到如此亲密,他努力眨了眨眼皮,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这张脸上苦尽甘来、悲喜交加的绝美笑容。
“真巧,我刚想叫你呢,你就醒了。”裴素云端着个粗瓷碗坐到他的身边,碗里正冒着热气,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袁从英所躺的是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榻,搁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下,墨绿色的浓荫如顶,既遮去了刺眼的阳光,也挡住了北面高耸的雪山上吹来的冷风。往前几步,便是如镜面般平整的一片碧湖,清淳的湖水倒映着如洗的晴空,那透明纯粹的蓝,蓝到令人心惊,蓝到催人泪下,仿佛汇聚了人心中最深刻的忧伤,伤到尽头,才凝结成这样一片无以言表的湛蓝。
“吃点儿东西吧。”裴素云将瓷碗搁在一旁的木桌上,就要来扶袁从英。他却抬起手将她的胳膊挡开:“我自己来。”裴素云一怔,下意识地又把碗端起来,呆呆地看着他微蹙眉尖,一边吸气,一边咬牙撑起身子。试了好几次,袁从英总算费力地坐好了,抬眼看到裴素云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又哭什么?”
裴素云低头拭去泪水,从碗中舀出汤来,送到袁从英的嘴边,勉强笑道:“这里没有牛羊,但是有鱼。你尝尝这鱼汤,比别处的更鲜美些……”
袁从英在她的手上就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咸的。”
“啊?”裴素云不相信地收回汤勺,自己啜了一口,“不咸啊?明明是甜的?”
再看袁从英,眼睛里闪动促狭的光芒:“掺了你的眼泪,所以咸了。”
“你!”裴素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勺子送过去,“快喝吧。”看他老老实实地喝了几口,裴素云才轻声道:“说起眼泪,这镜池相传就是由草原女神的泪流而成的,然而这湖水却是甜的。”
传说,草原女神爱上了天山之巅的雪域冰峰,万般求索而不得回应,后来草原女神终于决定,只要能天长地久地守候在他的脚下,日日夜夜地凝望他,便也满足了安宁了幸福了,所以她虽然流着泪,那泪水的滋味并不咸涩,却是欢喜而甘甜的。她的泪水流了千年万年,终成这泓碧水,名为镜池。
“镜池。”袁从英将目光投向那片引人沉沦的蓝,喃喃地问,“这名字也是传说中来的吗?”
裴素云轻吁口气:“当然不是。”她看了看袁从英:“你猜猜,这名字是何人所起?”袁从英向后靠去,轻轻摇头:“这还用猜吗?……裴冠。”
“你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裴素云闪动着欣喜的眼神,倚到他的身边。
袁从英抬手抚弄她的头发,良久,才叹道:“我的女巫,你还有多少秘密,多少神奇?”
“没有了,所有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弓曳,是西域人从便从长辈那里听说的人间仙境,据说雪山碧湖构成了弓曳稀世罕见的美景。传说这里四季如春、山花终年烂漫、湖水甘甜如饴,奇树仙果、丽鸟飞鱼,凡人只要能踏足此地,便是到了天堂,从此无病无灾,终生都将得到神灵的庇佑。但是,却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找到弓曳。于是大家认定,弓曳只存在于幻想中。
还是裴冠,这位才华横溢的冒险家、浪漫的探索者,在庭州的西北方向找到了这块梦中仙境。当他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此地时,方才明白,这里绝伦的美景固然稀罕,但真正使弓曳成为传说的,是她被群山环抱,同时又被沼泽阻隔而遗世独存的环境。任何世间的纷扰都沾染不上这片净土,弓曳,是最纯洁的处子,在雪山和蓝天之下静默着,不向外遗漏一丝艳光。
因此对弓曳,裴冠没有像对伊柏泰那样制定出种种计划,他甚至一直都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孙这个秘密。直到他心爱的女人离世而去的时候,按照萨满的习俗,裴冠将爱人的遗体焚化,随后才带着儿子,和盛着爱人骨灰的陶罐走进森严的布川沼泽。
在镜池边,裴冠洒下爱人的骨灰,看着那随风飘扬的白尘缓缓落上湖面,顷刻便消逝在无尽的幽蓝之中,裴冠含泪微笑着,对一边哀哀哭泣的儿子说:“不要悲伤。人皆有死,死而能有这样的归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我的孩子,今天你的娘亲已化入镜池,明天你也要把我送到这里来与她团圆。再以后,让你的孩子也把你和你的女人送来,我们一家世世代代便在这弓曳仙境永聚不散。”
自那以后,裴素云的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都以同样的方式化入这片湛蓝。裴素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就是十年前将裴梦鹤的骨灰送来。当年十七岁的少女捧着陶罐,在一个严酷的冬日孤身穿过布川沼泽,她在镜池边流了整夜的眼泪后便决然离去,以为再来的时候自己也将是被盛在陶罐中的一抷灰尘……这个秘密,被裴素云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不论蔺天机还是钱归南都不得而知。
故事说完了,耳边依旧只有湖水拍岸的声响。裴素云紧紧依偎在袁从英的胸前,许久都听不到他说话,抬头望去,惊讶地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清光。裴素云连忙直起身,柔声问:“呀,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袁从英将脸侧了侧:“死而能有这样的归宿……我想过无数次死,但从来不敢奢望一个归宿。”他转回目光,声音重新变得十分平静,“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总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他的话让裴素云又是一阵心痛,她竭力克制才没有再次落泪,正自伤感,突然身边“喵呜”连连,哈比比在脚下声嘶力竭地叫起来。裴素云定睛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阴险的黑猫盯上了搁在榻旁的鱼汤,想乘裴素云和袁从英谈话之际偷着尝鲜,鬼鬼祟祟地潜行到鱼汤边,刚伸出爪子,就被安儿一把揪住了猫尾巴。
裴素云笑着让安儿放开哈比比,抱着它坐回袁从英的身边。可那黑猫却是百般不爽,在裴素云的怀里拼命挣扎。
袁从英微笑:“放了它吧,它不喜欢我,因为我得罪过它。”
“哦。”裴素云恍然大悟,“对啊,我还在纳闷呢,它怎么老是离你远远的。”她松开手,哈比比果然一溜烟跑开去。裴素云冲着它的背影抿着嘴笑:“这只坏猫,咱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因为它呢。”
“嗯,这次也是靠它带路穿越布川沼泽。”袁从英沉思片刻,问道,“有一件事你还没告诉我。”
“唔,什么事?”
“我们为什么不呆在庭州,而要来这个地方?”
“这……”裴素云的脸红了红,支吾道,“也没什么,这里无人打搅,我觉着能让你好好休养。”
“那也不必连夜赶路吧?”
裴素云低头不语。
袁从英注意地观察着她的神情,稍顷,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里真好,是我这辈子呆过的最好的地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袁从英随意地问:“哈比比如此重要,你就不怕它万一丢失或者生老病死,就再也无法穿越布川沼泽吗?”
裴素云轻笑:“在给我们做酸奶的邻居大娘家里,养着一窝哈比比的儿女们,只是无人知道它们的联系罢了。其实过去哈比比闯了许多祸,钱归南也问过我为什么不干脆把哈比比扔了,他怎么会知道,哈比比这么有用处。”
袁从英沉吟片刻,又问:“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你识得来弓曳的路吗?”
裴素云肯定地点头:“弓曳是传说中的仙境,没有人相信它存在于世间。当初曾祖父只是在探寻去东、西突厥的秘径时,才发现这个地方的,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去东、西突厥的秘径?”
“嗯。”裴素云悠悠地道,“我听父亲对我说,在曾祖父的那个年代,北部的金山山脉里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径,有的可以直达东突厥的石国,有的可以迂回到西突厥的碎叶,曾祖父曾经将这些路径全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而所有的这些路径到了弓曳之后,就因为布川沼泽的阻隔而断,所以在大周这一侧从来无人知晓。不过……”
“不过什么?”
裴素云轻轻叹息了一声,视线投向北部连绵的雪山山脊:“后来曾祖父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伊柏泰,又因为他想要把弓曳保留成我们家族的圣地,便把关于金山秘径的记录全部销毁了。这样进入弓曳就只有布川沼泽这一条路了。”
袁从英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金山山脉,摇头道:“我不明白,难道东、西突厥那一侧就再没有人发现过那些秘径?”
裴素云微倾下身,轻抚他的面颊:“你的问题怎么总是那么多?累了吗?歇一会儿吧……”
袁从英合上眼睛,周围再陷寂静,裴素云紧靠他躺下,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有些担心地搂住他,柔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痛?”
袁从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左腿痛得特别厉害,你帮我看看。”
裴素云忙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被,仔细查看腿上的伤口,咬了咬嘴唇道:“箭伤倒还罢了,麻烦的是又被毒虫咬过……”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袁从英睁开眼看了看她,淡淡一笑:“你说,我会不会变成瘸子?”
裴素云惊道:“不会的,你瞎说什么!”
袁从英平静地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从来没怕过死,但曾经很担心自己会断手、断脚,成了残废什么的……不过,想多了也就不担心了,反正总能活下去。”他握住裴素云的手,“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了……你会嫌弃我吗?”
裴素云又是心痛又是着急,颤着声音道:“我说不会就是不会的,你别再胡思乱想了!”
袁从英却用全力攥牢她的手:“回答我,素云,我要你说给我听。”
裴素云浑身一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她定了定神,噙着泪水向他微笑:“我的亲人,不论怎样你都是我最亲的人……你、你受了多少苦啊……”她最后的话没有能够说完,因为他们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她的舌尖尝到了他的眼泪,很苦,但那淌下心底的泪却又分明是甜的。 filsarilhl7009970099八5435751八49hl
:。:3v
rad3
sr="ggdlgdjs"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