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剖心(2 / 2)
袁从英一怔,继而冷笑:“我?坦白对你说,我现在就很想杀了他!不过除非他逼人太甚,我不会杀他,因为我毕竟不是刽子手。假如钱归南真的有罪,自会有合适的人来处置他这位朝廷大吏。”顿了顿,他又轻哼一声,“再说,一直以来恐怕都是他想杀我吧,自从我来到庭州,他已经几次把我置于生死一线的境地,而我似乎并没有得罪过他。”
“钱归南怕你,从你来到庭州的第一天起,他就怕你。”裴素云说着,有些恍恍惚惚的,“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他怕得真的很有道理。可是,”她突然抬头朝袁从英粲然一笑,“可是他没有成功。因此他现在一定更加怕你了。”
“要我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袁从英也淡淡地笑了,“除非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受摆布。”
“你会受人摆布?我才不相信。”
“我会,只要有那个能够摆布我的人。”说到这里,袁从英的语气突然变得怅然若失,仿佛沉入莫名的思绪。随着他的话语,有什么在裴素云的心中轻轻崩塌。屋子里越来越暗,在两人的眼里,对方的脸都黑乎乎的,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更分明,带着慑人心魄的魅力。就在此时,隆隆的暮鼓声自窗外传来,裴素云不禁打了个寒战,离别的时候快到了。
裴素云咬了咬牙,不看袁从英,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道:“十年前,当我一心期盼着有人能够帮助我复仇,救我摆脱蔺天机的魔掌,带我离开深渊时,是钱归南向我伸出援手。当然,我知道他做这些都是有条件的,但他毕竟做到了,我感激他,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他还是安儿的亲爹爹,因此,现在这个时候,我必须守在他的身边。”
她停下来,等待片刻,听到他用喑哑的声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必须提醒你,这次也许是钱归南要把你带入深渊。”
裴素云向他仰起脸:“我没关系,已经认命了。只是安儿,如果遇到危险,你会救他吗?”
袁从英的回答异常冷淡:“安儿,他有爹爹。”
裴素云的脸色顿时煞白,胸口好像堵上块巨石,仿佛是体会到了她的绝望,袁从英抬起手臂轻轻拢住她的肩膀,低声道:“难得你能这样相信我,好,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救安儿。而且我知道,安儿不能没有娘,所以我不会只救他一个。”
裴素云含着眼泪微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可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一个承诺。”袁从英的语气让裴素云不觉一震,她询问地看着袁从英,听到他淡淡地说,“意味着我会为了你们不顾一切的。”他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到令裴素云心如刀割,她太清楚自己在要求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忍了很久的泪流下来,裴素云全身脱力,再也无法支撑,终于软弱地靠到他的肩头,任凭他将自己紧紧地搂在怀中。
暮鼓声停歇,巴扎也散了,周围陷入最深沉的寂静,裴素云闭起眼睛尽情感受那温暖有力的怀抱,还有让她陶醉的男性气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深吸口气道:“我该走了。”
袁从英轻轻放开裴素云,她却握住他的手:“等一下,我再给你诊诊脉。”
袁从英愣了愣:“你不是不会诊脉吗?”
裴素云冲他嫣然一笑:“骗你的。”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这个?”
“就想知道你容不容易骗。”一边说着,裴素云将袁从英拉回桌边重新坐下,纤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腕,袁从英呆呆地看着她,苦笑着问:“我很容易骗吧?”
裴素云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凝神诊起脉来,片刻后放开袁从英的手腕,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拿起桌上的纸笔,袁从英已经一声不响地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烛光轻轻摇曳着,裴素云写完了,将纸递过去:“仔细收好了,方子里有不少西域药材,中原不常有,但庭州药市上都能找到。对自己好些吧,要不哪天真病倒了,谁来伺候你。”
她正想缩回手去,却被袁从英一把攥住,她挣了挣,怎么能挣脱?裴素云有些慌乱地抬头,震惊地看到他眼中闪动的点点波光,她又惊又惧动弹不得,愣愣地等着他说话,他却只是一言不发,许久,才低下头放开了她的手。
屋外,夕阳收束起最后一抹光辉,黑夜降临了。
庭州的药市并不在巴扎里面,而是与巴扎隔了一条街,在一大片沿街搭起的凉棚下齐齐聚集了来自西域各地的药商。和巴扎中大多数的商品不同的是,这里交易的药品并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国家或者地区,比如卖马就以突厥的为主,卖编织品就是波斯人的天下,而香料又是天竺的特产。西域有很多不同的国家都产出具有奇效的、为中原所罕见的药物,比如大食、波斯、天竺等,因此这些国家的药商们往往不远万里来到中土,将他们手中的药物高价贩出,回去时又运上中原的草药,这样一来一去,收益是极其丰厚的。
在所有各国的药商中,又以大食药商的药材最为昂贵和稀有,大食和中原的距离比其他西域国家更加遥远,黑衣大食人的外形和风俗也更加奇异神秘,因此大食药商在普通人看来,简直与巫师相差无几,当然实际上,他们仍然只是些逐利的商人罢了。在远离故国万里之遥的异邦做生意是件风险颇大的事情,为了互相协助商人们都有自己的组织,黑衣大食的药商组织算得上是其中最严格的之一了。
巧的很,大食药商聚集的邸店正是乾门,这天晚饭过后,全庭州的大食药商们在乾门邸店后院一间穆斯林风格的宽大客房中,正在为他们的前途激烈讨论着。离开众人远远的一张地毯上,盘腿而坐一人,黑色头巾遮住大半张脸,手中长长的水烟筒散发出既干涩又甜腻的气味,这人始终沉默着没有参加讨论,此刻他抬起手,拉长了声音道:“安拉说了,要我们回去。”
满屋叽叽喳喳的话音骤然停歇,所有的脑袋一齐扭向说话的人。那人吸了口水烟,不慌不忙地又说了一遍:“安拉说了,要我们回去。”
人堆里掀起的波动,终于一个老者半跪在地毯上,恭恭敬敬地对那人说:“萨哈奇,我们大家都愿意听安拉的吩咐。只是大家手中都有一多半的药材还没卖出去,这一回去,损失就太大了呀。”
萨哈奇皱了皱眉,低声道:“我不是都说过了,没有卖掉的就赶紧找主顾贱价收去,这些药材带回去就不值什么钱了,一路上驼马保镖,反而得不偿失。”
“咳,可这样我们就亏得太大了,这、这……”人堆中再度激起一阵波澜。
“亏,总比送命好吧!”萨哈奇厉声喝道,头巾下射出两道鹰隼般的寒光。他从地毯上站起来,在屋子里面来回踱起步,一边狠狠地说:“你们损失大,谁的损失都不会比我更大吧!可是庭州危急,人家把这样绝密的消息透露给我们,就是为了给大伙一条生路。好了,再多商讨也是浪费时间。我来作决定,三日以后商队就离开庭州踏上回程,剩下的药材能够卖的就卖,不能卖的就在郊外找僻静无人的地方或埋或烧,销毁了事!”
“安拉啊!”那帮药商无奈地哀号着,齐齐跪倒在地毯上,蠕动着嘴唇开始祈祷。萨哈奇阴沉着脸也来到他们前面,带头朝西方跪拜磕头,默诵经文。正在此时,房门打开,邸店的伙计蹑手蹑脚走进来,先也朝着西方双手合十祈祷了几句,才溜到萨哈奇的身边,凑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萨哈奇脸色一变,转身朝向众人,宣布道:“有人要来买我们的药。”
各色头巾下覆着的脑袋兴奋地转动起来,其中一人心翼翼地声称:“是的,萨哈奇,今天下午有人来药市问了几种药品,有安息香、阿魏、给勃罗,正好都是我们大食商队的货,而且看样子是个懂行的,所以我才约他晚上过来详谈。”
“既然是懂行的,你和他谈个价嘛,要得多就干脆一块儿批给他算了,干什么还叫到我这里来?”
那大食人转动着眼珠,低声道:“他还说要买,底也迦和吉莱阿德……”
“哦?”萨哈奇皱起眉头,思忖着对那伙计吩咐了几句,随后便朝众人摆摆手。这些大食药商们即刻散开,在屋子四周的地毯上盘腿坐下,萨哈奇孤单一人坐在正前方的位置,端起水烟壶继续“吧嗒吧嗒”抽着。
等不多久,伙计果然引进来一个身穿灰布袍服的汉人,一进门,满屋的大食药商齐齐向他注目,此人倒也不慌不忙,跨前两步对萨哈奇躬身作了个揖,笑道:“哟,怎么一下子叨扰了这么多人,其实在下不过是想买些药而已。”
萨哈奇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此人,看他的穿着实在寒酸,绝不像个有钱的商人,但举止神态又这样潇洒老练,立即就认准了自己是主事的,看样子是见过大世面的,萨哈奇决定再探探对方的虚实,于是含笑招呼:“我们大食人对客人一向都是最周到的。这位客官请坐。”
待对方也在地毯上盘腿坐好,萨哈奇笑容可掬地问:“请问客官贵姓?要买什么药?”
“在下姓狄,要买的药已经和在座的那位先生说过,他想必也都告诉您了吧。”
“是,药我们这里都有,只是这些药可都不便宜,先生您……”
狄景晖朗声大笑起来:“行了行了,大家都是这行里面的人,何必吞吞吐吐,没得浪费时间。告诉你吧,狄某经营药材多年,尤其对西域的药物十分精通,但这回买药不是为了做生意,只因狄某有一位好朋友身体不适,帮他治病而已。”
“原来是这样。”萨哈奇大失所望,立刻沉下脸道,“狄先生,要买治病的药和我的手下谈就行了,请吧。”
狄景晖坐着不动,饶有兴致地看着萨哈奇道:“生意也是生意嘛。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看到东西好,价钱合适就突然动了心,决定和你做一回大买卖?”
“这……”萨哈奇心里直犯嘀咕,这狄某人让他摸不着门路,但大食药商们的时间紧迫,现在能拉到一个主顾就是一个。萨哈奇决定还是要试一试,于是他重新换上殷勤的嘴脸,吩咐一个药商去取货样来给狄先生验看,一边试探着问:“狄先生,既然您是个懂行的,咱们就免了平常那一套,您看过货样以后就给我们出个价,如何?”
狄景晖瞧着萨哈奇的水烟筒:“嗳,这玩意儿很不错嘛,是黄铜的吗?”
萨哈奇忙把水烟筒递过去:“怎么样?狄先生尝尝我们大食人的水烟?”
狄景晖接过来,眯着眼睛猛吸一口,咳了几声才道:“呵呵,比波斯的水烟味道淡些,还行吧。”
“那就再吸一口?”
这两人正忙着虚与委蛇,货样送来了,狄景晖凝神细看药物,凭经验就知道都是最好的,但脸上丝毫不露声色,又端起水烟筒,慢悠悠地抽了两口,才道:“我看还是你们先报个价吧,我觉着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干脆!”
萨哈奇已经看出对方极其老练,便拿过纸笔,在上面涂了几下,递到狄景晖面前。狄景晖随意一看,即刻笑道:“啊,好啊,这么着,每样我要一斤,现货啊。”说着,他就作势要从怀里掏银子,萨哈奇拦道:“哎,狄先生,您不是说要做大买卖的吗?”
“唔,可你这个价钱还作甚大买卖,算啦,我还是给我那朋友买点儿治病的吧,多了没用,总不能让他当饭吃。”
狄景晖就要起身,萨哈奇急了,一把拉住他问:“狄先生,假如我的价格足够好,您能要多少?”
狄景晖逼问:“足够好是多好?”
萨哈奇操起笔在纸上又涂抹一番,道:“您要是能把货包圆,在这个价上再让八成!”
狄景晖心中暗惊,他很清楚萨哈奇第一次出价就明显低于平常的价格,谈到现在几乎就等于白送了,难道这些大食人就如此急着出货吗?他想了想,不紧不慢地道:“嗯,我就喜欢这么做生意,这才痛快嘛。哦,还有底也迦和吉莱阿德,要是也能按这么卖,我就都包了!”
“那可不行!”萨哈奇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
“这……”萨哈奇转动着眼珠,终于下决心道,“这两样药是有特别用处的,我们、我们绝不贱卖。”
狄景晖长叹一声:“唉,那就算了。好吧,那就还是按原来的说法,每样一斤……”
他已经走到门口,萨哈奇又大叫一声:“狄先生,您再想想?就另外那些药也够便宜的了,那底也迦和吉莱阿德,说实话我是不可以卖给您的,是看在您真识货,它们都是大食国最珍贵的药物,您就按原价买去也可以挣大钱的。”
狄景晖站在门口道:“我知道它们很珍贵,你就把它们放着慢慢卖嘛,急什么?”
正在僵持,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大食人揪着个男孩闯进来,狄景晖一惊,那拼命挣扎的孩子正是韩斌。萨哈奇喝问:“怎么回事?”
“啊,我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这个汉人趴在门外偷听。”
狄景晖忙道:“误会,误会,这是我的侄子。贪玩罢了,我这就带他走。”
“放开我!”韩斌叫嚷着从大食人的手中挣脱出来,狄景晖过去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喝道:“就知道捣乱,快跟我回去!”
“慢着!”萨哈奇一声大吼,把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韩斌和狄景晖大眼瞪眼,也不明白怎么了。就见这萨哈奇快步走到韩斌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孩子的前胸。映着满屋蜡烛的红光,韩斌刚才撕扯中散开的衣襟里面,一条赤金的项链下碧绿色的挂坠闪出夺目的光芒。
萨哈奇死死盯着这条项链,脸色青白不定,似乎魂魄都出了窍,韩斌给他的样子吓得往狄景晖身边缩去,狄景晖皱了皱眉,低声道:“各位,没事我们就告辞了。”
“请留步。”萨哈奇又是一声大喝,狄景晖不耐烦了:“你想干什么?”
“请问,这条项链从何得来的?”萨哈奇突然和颜悦色地问。
韩斌回答:“哦,这是我哥哥,啊,不,是嫣然姐姐,啊,不是,是大人爷爷……”
狄景晖把他往身后一扯:“对不住,这是我们的私事,不便奉告。告辞!”
“狄先生!”
“你到底想干什么?”
萨哈奇上前一步,对狄景晖深施一礼,郑重其事地道:“狄先生,我想和您做个交易,用我手上所有的药材,噢,包括底也迦和吉莱阿德,换这孩子的项链。”
狄景晖大惊,他狐疑地端详着萨哈奇,又看看韩斌。韩斌连连眨动着睫毛,突然抬头问狄景晖:“这些药是给我哥哥治病的,对吗?”
“呃,是……用得上。”
韩斌点点头,伸手从脖子上取下了项链,毫不犹豫地递过去:“喏,给你吧。你要把药都给我们!”
“是,是!”萨哈奇双手捧过项链,眼中放出狂喜的光芒。好不容易镇静了一下,他从腰里摸出一把钥匙,呈给狄景晖,“狄先生,我们商队全部药材都存放在邸店后院二楼的一间屋子里,这就是钥匙。您现在可以去验看,所有最好的药材,不是我夸口,您在整个大周都再找不到了。”
狄景晖接过钥匙,萨哈奇又问:“狄先生,能请教大名吗?”
“哦,在下狄景晖。”
“这孩子呢?”
“我叫韩斌。”
“好,好,敝人名唤萨哈奇。”萨哈奇说着,眼睛轮流在狄景晖和韩斌的脸上转悠,“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待狄景晖和韩斌走出房间,萨哈奇对满屋子目瞪口呆的大食药商道:“诸位现在就回去准备吧,两个时辰后在邸店门外会合,我们连夜离开庭州!”
“啊,为什么这么着急?”
“废话,药材都已处置了,再多耽搁有什么意思。再说,”萨哈奇满脸放光地看着手中的项链,“有了这样东西,我现在恨不得立即飞回大食国!”
是夜,没有月光,在浓黑的夜幕掩盖下,一队大食药商悄无声息地离开庭州城,向着西方逡巡而去。
夜已到了最深沉的时刻,连空气仿佛都凝滞不动,黑暗像千钧重担一般压下来,压得裴素云喘不过气来。安儿从下午就开始哭闹,她和阿月儿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无法让孩子安静,最后因为钱归南马上要到,而他最不能忍受安儿的折腾,于是裴素云只好给孩子用了效力最强的安神香,他才算睡熟了,脸上泪痕斑驳,看得裴素云心碎。
钱归南来了,他们一块儿吃了晚饭,但却各怀心事,都没说上几句话。饭后钱归南喝着茶,仔细端详着裴素云的脸色,叹口气道:“素云,你看你真是越来越憔悴了。这安儿是怎么回事,我听阿月儿说这两天闹得越发不像话了?”
裴素云低着头,喃喃道:“都是我的罪过,我造的孽……”
钱归南皱起眉头:“前一阵子好像还行啊,怎么突然就……”他注视着裴素云,慢悠悠地问,“今天吃饭时阿月儿好像提到一句安儿在想朋友,什么朋友?”
裴素云愣了愣,眼望着别处道:“哪有什么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安儿从不懂与人相处,阿月儿是着急乱说话罢了。”
“哦。”钱归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盯着裴素云,“素云,这次我回来,发现你与以前有些不一样,安儿也是。”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问,“素云,我离开这些天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裴素云心中一紧,看了看钱归南,冷笑道:“能有什么事情?你的人不是天天在外面看着吗?要是有什么事情,他们早该向你报告了吧。”
“这,”钱归南颇为尴尬,搪塞道,“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我不在的时候,怕你们母子遇上什么麻烦,你知道,局面越来越紧张了。”
裴素云紧接着问:“归南,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紧张局面?你究竟在做什么?”
钱归南把脸一沉:“素云,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这些事情与你无关。”
裴素云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怎么会与我无关?你不让我发放神水,庭州有陷入瘟疫的可能,这就和我有关;你和王迁把瀚海军不知道调动到哪里去,庭州防务空虚,我身为庭州的百姓,当然也和我有关。更不要说伊柏泰和沙陀碛。况且,况且你还说要牵扯到安儿。”
钱归南的眉头越皱越紧,低声喝道:“素云,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放心,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成就大业,为了我们的将来!”
“可我为什么会这样恐惧?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眼前没有光明只有黑暗。”
“你太紧张了,素云,你……”钱归南还欲安抚,院外突然传来门环敲击之声。
裴素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钱归南侧耳听了听,低声道:“是王迁,素云,你回避一下。”
阿月儿跑出去打开院门,引着王迁进了屋。王迁向钱归南施礼,钱归南摆摆手:“坐吧,不必虚礼,说正事要紧。”
“是。”王迁坐得笔直,道,“钱大人,大食药商已经离开庭州城了。本来说还要待几天,今天晚上突然送信来说要连夜出城,卑职想您吩咐过让他们尽早离开,所以卑职就去给他们开了城门,看着他们走的。”
“嗯,”钱归南点头,“这样就好,如此神水就再没有着落了。”
“只是……高达还是没有找到。”王迁有些郁闷地道,钱归南拧眉道:“这件事情有些麻烦,我原以为他会去找武逊,但是老潘送信过来说也没见到,这就怪了。”
王迁附和道:“是啊,万一让这子把沙陀团他们的情况送出去,恐怕……”
钱归南阴惨惨地一笑:“倒也无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他能向谁去报告,谁又会听他的。对此我们大可不必过虑,现在倒是要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环节没有,越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越是要注意细枝末节,以防功亏一篑啊。”
“钱大人说的是,不过在卑职看来,一切已经布置得十分周到了,应该没有疏漏……”
钱归南微微颔首,突然,他的脸色一变,盯着王迁道:“不对,我们忘记了他!”
“啊,谁?”
钱归南一字一句地道:“袁从英。”
王迁愣了愣:“袁从英?卑职已经按您的吩咐把他安排去管理巴扎了,这些天都没什么动静,不像有问题啊?”
钱归南摇头:“不,这个人在伊柏泰的表现证明他很不简单,我们绝不可忽视。还有狄景晖,是狄仁杰的三公子,在接下去要发生的事件中,他会是个很有分量的筹码。王迁,你要尽速去布置,把这两个人监控起来,以备不测。”
“是,卑职明天一早就去办。”
“哦,吩咐手下心点,我暂且还不想惊动他们。”
内室里,裴素云屏息倾听着屋外的谈话,袁从英这三个字让她的心揪成一团,此时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息息相关的切肤之痛,不为别人,只为了他。
漆黑的洞窟中,一团若明若暗的红光照着岩壁上的佛像,“她的容貌多么端丽,她的神情又是多么的圣洁……真是不枉费了我整整二十年的光阴啊。”佛像前站着的人手持灯盏,几乎是贴在石壁上细细地观赏着。红光也同样映在他的脸上,这张脸上密布皱纹,和洞窟外那常年皲裂干枯的地面一般无二,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不毛之地上生存下来,除非他们,这一群心怀最赤诚的信念,以苦行僧的修行方式来完成神圣使命的人。戈壁荒漠上的悬崖峭壁,如墓穴般幽深连绵的洞窟中,就在他们的手下,变幻出无穷无尽、华彩多姿的人间瑰宝。
刚刚经过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描画,普慧和尚给他最爱的这尊菩萨像,重新绘制了五彩飘逸的衣带。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已几乎看不清什么了,站在用毕生心血所绘制的一幅幅绚丽夺目、栩栩如生的佛像前,普慧不是用眼睛而是在用心感受着那宛然如生的华美,只有最虔诚的心灵才能体会到的狂喜,为他衰弱的身躯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就这样入定似的站着,享受着,如痴如醉、似癫且狂。
“师父,师父!”一个和尚跌跌撞撞地一路跑来,把普慧从幻境中喊醒。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普慧暴戾地呵斥,他最痛恨别人在这种时刻打搅自己,破坏他与神佛沟通的脱俗境界。
和尚吓得结结巴巴,一边哆嗦着朝洞外指去:“那里,鸣沙山后,来,来了好多人,还有马!”
“又在信口雌黄了!”普慧几乎气结,他在此地三十余年,什么时候曾经见过好多人和马?必是这和尚挨不得寂寞,又在无端幻想了吧。不过也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久了,假使没有最坚韧的意志和最虔诚的信仰,恐怕真的是会发疯的。
“不是!”和尚急得连连跺脚,不由分说过来扯着普慧的僧袍就把他往外拉,“师傅,你听,你听这声音!”
普慧有些吃惊了,他确实听到洞窟外传来不甚清晰的“隆隆”声。他侧耳仔细听着,鸣沙山在朔风之下所发出的鸣声他听了三十多年,现在这声音显然不同。更为诡异的是,连脚下的大地也在轻轻颤动,他抬头看去,菩萨柔美动人的眉目间似乎现出隐隐的忧虑。
普慧带着和尚穿越长长的洞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洞口。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猛然见到晴空艳阳,万里赤地的戈壁滩上犹如火焰在灼烧,普慧的眼睛禁不住流出泪来,但是他没来得及闭一闭眼睛,即使模模糊糊的,他仍然诧异万分地看到,就在正前方的鸣沙山下,旌旗飘扬,烟尘滚滚,隆隆的马蹄声后是更加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铠甲和刀剑折射出的光束穿越飞扬弥漫的沙土,正如闷雷中的闪电,凄厉肃杀。
这一大队人马向普慧他们的方向奔来,又自他们面前整肃而过,目不斜视,军威浩荡。普慧呆呆地望着那似乎连绵不绝的人马,头脑中一片空白,连恐惧都消失了。他只看到队伍之中黑色的战旗迎风招展,瑟瑟有声,那旗上鲜红的狼头狰狞凶恶,状若死神。
砰砰砰,几声号炮,鸣沙山紧跟着发出阵阵轰鸣,地动山摇一般的喊杀声四起,整个旷野都在颤抖!和尚吓得扑进普慧的怀里,普慧将他紧紧搂住,向那杀声震天的地方望去,从这里是看不见沙州城墙的,但城头上的狼烟分明已冲天而起,瞬间就遮蔽了红日。
同一个清晨,肃州城外,正对着洞庭山的嘉峪关上,大周的哨兵像往常一样巡视着。他的身后,关隘重重,一个个墩台逶迤而下,顺着山势起伏绵延,直伸向目力不及的尽头。太阳还刚刚升起不久,山间的重重夜雾犹未散尽,周围寂静无声,和往日没有丝毫分别。
哨兵在城关上跺着步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晨的心情十分紧张,虽然周遭毫无异样,但直觉却分明在提醒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突然,对面的山坳间“哗啦啦”飞出两只山雀,哨兵一惊,他手搭凉棚望去,却见密密匝匝的树丛中隐约有什么在晃动,哨兵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刚刚想要转身喊人,树丛中飞出一支利箭正中咽喉。
他并没有马上就咽气,透过眼前的血色,这奄奄一息的哨兵还是看见,几乎是在一刹那间,树丛中无声无息地散出许多全身黑衣轻甲的士兵,犹如水银泻地般轻捷迅速地攀上一个个墩台,毫无防备的大周守兵大多根本没来得及抵抗,就被这些突击手迅速结果了性命。
攻击在鸦雀无声中进行着,坚决而有效,当日头终于升到高空时,一切已经结束。转眼间,所有墩台上的大周旗帜一齐落下,缀着狼头的黑旗在罡风中唰唰舞动起来,关隘外的群山峻岭中,顷刻人喊马嘶惊天动地,烽火在墩台之上熊熊燃烧。
就在这个黎明,从沙州到瓜州,再到肃州,中原腹地通往西域商路的咽喉要道上,战事骤起。
然而此刻的庭州依然是平静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一大早袁从英就匆忙赶去乾门邸店。昨晚狄景晖说去乾门邸店向大食人买药,竟然彻夜不归,连韩斌都不见了踪影。还好阿威及时送信过来,说他们办事很顺利,梅迎春留二人在邸店歇宿,袁从英才算松了口气。
心里的事情太多,只胡乱睡了一会儿,袁从英就再也睡不着了。此时还未到五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立即就发现了院外的变化。哼,钱归南总算想起来了,袁从英不觉冷笑,同时心中又是一记隐痛,会不会钱归南察觉了什么,自己倒不怕,只是那可悲可怜的女巫,还有她的孩子。不,暂时应该还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袁从英安慰着自己,现在他要顾及的人和事实在太多,有时候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多半。然而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慌乱,他想了想,决定先去乾门邸店,绝不能让狄景晖和韩斌再回这里来了,要抢先截住他们。
袁从英一到乾门邸店的三层,就听到狄景晖在屋子里高谈阔论。袁从英纳罕地朝外看了看,确实还是半明不暗的黎明,东方才微微泛白,卯时还未到,这家伙怎么就已经起了?
他一脚踏入屋中,梅迎春和狄景晖二人促膝榻上聊得正欢,看见袁从英,两人同时问:“咦,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袁从英皱眉:“我还想问你们呢,怎么这么早就起来聊天了?”
梅迎春赶紧招呼:“从英,过来坐。咳,不是早起聊天,是你这景晖兄不肯好好睡觉,四更不到就把我叫起来,一直聊到现在!”
“哦,什么事这么有兴致?”
狄景晖哈哈一笑:“是昨晚上买药买出来的想法,不说出来憋得慌。”
袁从英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有点好笑,便问:“药买好了?”
“买好了!而且买了一大屋子,呵呵,够你吃到六十岁了!”
袁从英往榻上一靠,摇头道:“狄景晖,你不用这么和我过不去吧?”
梅迎春大笑起来,狄景晖直瞪眼:“什么话!我告诉你,这些药我还舍不得给你吃呢,全都可以拿来挣大钱。”
袁从英长吁口气:“我还真是挺佩服你的,现在这个时候还想得到挣大钱。”
梅迎春笑道:“景晖,你把昨晚上的事情给从英说说吧,咱们正好商议商议。”
狄景晖这才把向大食药商买药的经过讲了一遍,只略去了韩斌用项链换药的环节,这是他俩商量好向袁从英隐瞒的。讲完,狄景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盒子,塞到袁从英的手中,一边道:“这是你上次随手扔下的,拿回去吧。”
袁从英一看,原来是狄仁杰给的御赐药盒,便问:“伤药都用光了,要这盒子干什么?”
狄景晖没好气地道:“还真有你的,我爹给的好东西,又是皇帝赐的,全大周也没几件,任谁都要供起来,你居然说扔就扔,打开看看吧。”
袁从英依言打开药盒,只见里面装了满满一盒黄豆大的药丸,大多黑色,也有些白色的,梅迎春好奇,从他手里拿过药盒里里外外地看,也啧啧赞叹,果然是少有的宝物。
狄景晖道:“药盒是好,如今装的这些药也是宝贝。这黑色的是底也迦,白的是吉莱阿德,我昨晚上刚从大食药商那里买来的。”
袁从英纳闷地问:“裴素云开的方子里有这两种药吗?”
狄景晖嘲讽地笑:“心里头就只有你那女巫了啊。没有,她没开这些,这是我特意给你弄来的。吉莱阿德是解毒的,底也迦则是镇痛最好的药,哦,我当初在并州蓝玉观就是想搞这种药出来,结果给弄砸了。”说着,他又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肩膀,“底也迦是好药,不会出蓝玉观那种问题,但也不能多吃,呵呵,吃多了爱犯困。”
袁从英笑了笑,也不道谢就揣起药盒,梅迎春接口道:“从英,我和景晖都觉得那些大食药商如此急迫地要离开,显得非常蹊跷。”
袁从英点头,沉吟着道:“莫非他们得到了什么风声?”
梅迎春和狄景晖一起道:“很有可能。”
“嗯,”袁从英想了想,“这样吧,我今天在巴扎上再特别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什么商队也在撤离。哼,看样子庭州真的要发生大变故了。”
三人都沉默了,半晌,袁从英问:“你们两个聊得那么起劲,不是就为了这个吧?”
狄景晖摆摆手:“哎,简短节说吧。昨晚上的事情让我想起,庭州这么大的巴扎,如此多的客商,其实全都是行商。也就是说,这些商队都是从一地运货过来,在这里卖了货以后再去购入其他货物,返回原地再沽出,用这个方法来挣钱。但这就有一个问题,假如他们的货品卖不出去,或者像昨晚的大食药商那样,来不及卖完就要走,他们的货品一般就只能丢弃,因为商队回去要载新的货物,不可能再把货物原路运回的。”
梅迎春接着道:“所以景晖就对我说,假如有人能够把这些货品收起来,归拢在一处,再让中原各地的商人过来采买,绝对就可以转手挣一大笔钱。因为行商处理剩货根本就是贱价,差不多算无本万利的买卖。”
狄景晖插嘴道:“也不是无本,买下剩余货品还是需要些本钱,此外找地方存放还要花钱……”
袁从英终于听得不耐烦,叹气道:“景晖兄,你的主意非常好,只恐怕当前我们顾及不上这个。”
狄景晖低头不语,袁从英沉声道:“今天我一早赶过来,就是因为发现院外已有人在监视。景晖兄,你和斌儿,你们不能再回去了,太危险,恐怕要和梅兄商量个妥当的办法出来。”
梅迎春道:“这没问题,就让蒙丹把景晖和斌儿送去草原上哈斯勒尔的营地,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保证。”
刚说到这里,屋外阿威轻轻敲了敲门,就疾步走进来,对着梅迎春一躬身:“殿下,乌克多哈有急信过来!”
榻上三人一齐坐直身子:“这么快?” filsarilhl7009970099八5435751八62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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