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兆(2 / 2)
沈槐脸色大变,忍了忍才道:“多谢周姐的美意,还是不麻烦了。周姐,花园您逛够了吧,沈槐还有公务,咱们现在就去大人的书房吧。”说着,他也不等周靖媛的回答,领头就朝书房的方向疾步而去。
周靖媛咬了咬嘴唇,紧跟上沈槐,两人不再多话,沉默着一路来到狄仁杰的书房。进门向二位大人见过礼,周梁昆的视线在女儿和沈槐之间来回好几次,又向狄仁杰点点头,神色间颇有深意。
狄仁杰见到沈槐,便吩咐道:“沈槐啊,你来得正好。周大人对我说起,想借阅本次制科考试的考生名单,我想名单在吏部选院,你这就去跑一趟,把名单送到周大人府上。”
“是。”周梁昆微笑着站起身来,“麻烦沈将军了。狄大人,如此本官就先告辞了。”
“好,沈槐,你替本官送一送周大人,周姐。”
沈槐陪着周梁昆和周靖媛慢慢朝府门走去,他冷眼旁观周梁昆,虽然精神还矍铄,但那双苍老的眼睛中分明写满了恐惧,对这种恐惧现在沈槐已经心知肚明,于是他轻轻咳嗽一声,问:“周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
周梁昆止住脚步:“沈将军?”
“请问周大人要看考生的名单做什么?”
周梁昆回答:“啊,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官有位朋友的儿子来赶考,我受人之托来看看他是否把名报上了,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
是日午后,沈槐果然亲自把吏部选院的考生名单送到了周府,当然这是份抄录的名单,上面没有杨霖的名字。
第二天何淑贞又被招到了周府,据说是周大人见了她的绣工大为赞赏,特意请她到家里再绣几幅挂像。仍然是在后花园东侧的耳房里,周梁昆再度与她会面。
周梁昆首先告诉何淑贞一个坏消息,在制科考试的考生名单上,并没有杨霖。何淑贞闻听万分失望,脸色顿时变得灰暗,又有些难以置信,不停地喃喃着:“不会啊,不会啊……霖儿,他怎么没有报上名?”想了想,她又不甘心地问,“周、周大人,会不会您看的名单还不全?”
周梁昆叹口气道:“淑贞啊,本次制科考试报名已经截止了,我是征得了主考官狄阁老的特许,去吏部选院调来的最终名单,决不会有遗漏。”
何淑贞还是不愿相信:“可为什么霖儿没有来报名?他、他一定来赶考了呀,怎么会这样,啊!”她突然恐惧地瞪大了双眼,“他、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周梁昆连忙安慰:“淑贞!杨霖也有三十多岁了,又不是个孩子,应该能够照顾好自己。读书人讲究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出外游历、谋取前程,是一个男子该有的作为。这次没报上名,我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淑贞啊,你就不要太多操心了。”
何淑贞低头不语,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周梁昆事不关己当然可以轻描淡写,但假如他知道了杨霖的真实身份,还能像现在这样镇静吗?
周梁昆见何淑贞一脸愁容,便继续宽慰道:“淑贞,这样吧,我再去托一托京兆府,让他们帮忙在洛阳各处馆驿寻找叫杨霖的人,你看如何?”
何淑贞勉强挤出个笑容:“真是太麻烦周大人了。”
周梁昆摇摇头,又压低声音道:“淑贞,我上回跟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淑贞啊,你可一定要帮我!”
何淑贞愣了愣,讷讷地回答:“我、我当然愿意帮你,可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我回去仔细想了想那毯子的编织方法,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周梁昆焦急地一把握住了何淑贞的手:“淑贞,你一定要把毯子的织法回想起来,我了解你,除了你,这世上再没其他人做得成这件事情。再说就是有,我也不敢相信啊。”
何淑贞只觉得无言以对,太多的秘密埋藏在她的心中,此时此刻却难述其一,她能够深切地体会到周梁昆的绝望和挣扎,这个时候她又怎么敢告诉他真相?
周梁昆见她沉默,就权当她都答应了,便紧追不舍道:“淑贞,明天晚上我就派人把鸿胪寺的那幅地毯送到你的住处,你心点儿,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看见。我记得三十多年前你就是对着那幅地毯,破解出了其中的奥妙,如今再来一次,我想一定比三十多年前要容易许多!”
“好吧。”何淑贞答应着,声音无力又无奈。
春天的叶河波光粼粼,周围绿林繁茂、山花烂漫,大周兵部最偏远的驿站——叶河驿,就躲在这深山之中的叶河畔。叶河的南侧密林森森,北侧紧邻沙陀碛,往西则是西域更加辽阔而纷乱的地区。大周的羁縻式管理在此已十分薄弱,西突厥各部、昭吾、突骑施,各种势力轮番登场,争夺着每一片肥美的水草和通衢要道,居民更是种族繁多混杂,大大的战役时有发生,因而武皇在此地建立驿站也就不足为奇了。
叶河驿是在大周垂拱年间,由武皇亲自授意建立的驿站,用以表征大周对于西北疆域最远端的统治,所以是名副其实的武朝产物。可惜伟大的女皇对于边疆管理实在有些外行,她并不知道这么一个孤零零设立在深山之中的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位置实在太偏僻,往来使者沿途经过各处守捉,自叶河守捉可以直接进入庭州辖内的清海镇和乌宰守捉,完全不必绕路来这处深山老林中的叶河驿,因此这处驿站设立了十多年,基本上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叶河驿虽说幽静偏僻,景致倒还是不错的。这天一大早,驿站年轻的驿丁马彪就开始忙碌,给驿站里那区区四匹驿马饲喂草料,这些马匹实在不怎么样,但也得心照管着,怎么说也是大周皇帝的驿马嘛。马彪早习惯了叶河驿艰苦而平静的生活,却万万料不到这样的生活居然就在今天到了头。
马彪尚在哼着曲忙碌,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带着扑面而来的紧张和危险的气息,打破了叶河驿长达多年的平静。马彪扔下草料,跑进驿站,其实也就是一座土垒的平房,屋子没有窗户,光线很差,只能模糊看见驿站的郭驿长正与一个陌生人交谈着。
就听郭驿长带着为难的口气道:“这……你真的要送三百里加急的飞驿?”
“是的,怎么?我的官凭和大周宰相的密令你都看过了,还有什么问题?”陌生人的声音低沉沙哑,但却十分有力,听得马彪不由自主就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郭驿长慌忙解释:“啊,不,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这驿站从来没送过加急军报,驿丁和马匹都、都不行……”
马彪心想,哪里是没送过加急军报,是从来就没送过军报!他感到热血沸腾,冲动地迈步上前,大声道:“郭驿长,我来跑一趟吧。咱这叶河驿,早晚也得开张不是!”
那陌生人闻声猛然回头朝马彪看去,凌厉的目光竟刺得马彪激灵灵打个冷战。旁边郭驿长一声叹息:“也罢,马彪,那你就跑一趟,把驿站最好的那匹黑混儿骑上,马不停蹄,只要把军报送到下一驿的清海镇就行了。”
“不行!”
“啊?”郭驿长和马彪一起瞪向那突然发话的陌生人,那人却不慌不忙,向郭驿长伸出手:“把驿使乘驿的路线图拿出来。”
“哦。”郭驿长赶紧取出地图,摊在桌上,三个脑袋凑在一起。
陌生人指点着路线图上的庭州区域,道:“从图上看驿使从叶河驿出发后,下一站就进入庭州,沿途从清海镇开始一直到龙泉镇,从那里离开庭州进入西州。”
郭驿长接口道:“对啊,按理就是这么走的。而且庭州沿途的驿站驿丁马匹众多……”
那陌生人打断他的话:“但是我希望驿使不要入庭州,避开沿途驿站直接到西州。”
郭驿长和马彪大惊,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郭驿长答话:“这个恐怕不行。暂且不说您这样要求是否算居心不良。您知道,咱大周对驿使的管理非常严格,乘驿的距离和路线都必须按规矩办,否则一旦被上报兵部,是要严加责罚的,我们这的叶河驿可吃罪不起,所以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那陌生人阴沉着脸不说话,屋中气氛压抑森严,马彪只觉得顺着脊梁骨冒寒气,额头上却汗珠滚滚。
良久,那人长吁了口气,低声道:“也罢,你们按例办事是没错。这样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因为所传递的军报非常机密,不可经多人转手,就由这位驿使一路送达洛阳,他可以按路线乘驿,沿途换马不换人,这样做不违反乘驿的规矩,反而更符合紧急军报的驰驿惯例,你们说如何?”
“这……”郭驿长还在沉吟,马彪却已按捺不住,他实在太激动了,活了二十岁的年纪,今天终于有机会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且还能一路东行去洛阳。他跃跃欲试地高声道:“郭驿长,我能行的,就让我去吧!”
郭驿长终于沉着脸下了命令。陌生人取出密封的军报,马彪心地接过,放入怀中。陌生人随即告辞离开,郭驿长看他骑马走远了,这才从屋后的草垛底下挖出个密封的罐子,往地上一砸,取出四块铜质传符,拣了其中一块刻有青龙图案的,郑重其事地交到马彪手中,嘱咐道:“彪子,这传符可是乘驿最重要的凭证,皇帝亲发的,咱叶河驿的传符还从来没有启用过,今天你是头一遭。”
马彪接过传符,直咽唾沫,听到郭驿长还在说:“这东西可比性命还珍贵,你要保管好它。把它和乘驿的路线图、紧急军报一起收好,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离身。”
“知道了!”
马彪骑马沿着叶河狂奔,他太兴奋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树丛中,另有两骑也在紧紧相随,叶河在前面拐了个弯,马彪正准备拨转马头,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唿哨,胯下的黑混儿惨叫着栽倒,马彪摔出去好远,晕头转向地刚想爬起来,脑后遭到重重一击,他闷声不吭地就昏迷过去。
袁从英跳下马,从地上抱起马彪,解下他捆在身上的题袋,从里面取出军报、地图和传符,旁边的另一人也赶过来,蹲在袁从英的身边。袁从英向他示意手中的这三样东西,那人惊喜地叫道:“袁校尉,我们终于拿到传符和地图了!”
“嗯。”袁从英点点头,动手去脱马彪的衣服,一边道,“你把他的衣服换上,带上这几样东西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直下洛阳。”
“好!”那人赶紧换上驿使的服装,在腰间捆牢绣着“叶河驿”字样的题袋,跳上马背。
袁从英站在马侧,低声嘱咐道:“看清楚路线,避开庭州辖内所有驿站,到西州后再换驿马。”
那人连连点头:“袁校尉,你就放心吧。”
袁从英又道:“到洛阳后就立即去狄府,这份军报必须交到狄大人手中,切记!”
“嗯,属下一定亲自面交狄大人……他,怎么办?”他指了指蜷缩成一团的马彪,袁从英皱眉道:“我不愿滥杀无辜,但也绝不能放他,少不得带着他走了。”
那人策马飞驰向南,袁从英回过身来,利索地把马彪捆了个结实,扔上马背,自己也飞身上马,朝庭州方向疾驰而去。
梅迎春一回到庭州,就住进了大巴扎旁的乾门邸店。庭州有很多这样的邸店,专供来往的行商居住,人以类聚,邸店也分为波斯店、突厥店、大食店等种种,另外还有档次和规模的区分,而这家乾门邸店则是其中最大最豪华的了。
梅迎春对庭州十分熟悉,过去二十多年游历中原,庭州基本上就是他往西的最后一站,从这里他瞭望故国的都城碎叶,将满腔的思念、仇恨和抱负深深埋藏在心底。庭州是个好地方,中外交融、海纳百川,只要遵守一定的秩序,什么样的人物在此地都可以生活得很滋润,大周政权宽松而友好地庇护着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给予他们充分的自由。因此梅迎春经常在庭州和周边地带滞留,也一直和这里的官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梅迎春住进乾门邸店以后,首先就派阿威去刺史府送上名帖,他很早就与钱归南相识,虽不算亲近,但也彼此尊重,长期以来相安无事。梅迎春每到庭州,都要拜访一下钱刺史,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果然,当天下午,钱归南就派了王迁来邸店回访。
梅迎春和王迁一番寒暄,梅迎春看到王迁满脸疲惫,便没话找话:“王将军最近是否很忙碌啊?怎得看上去如此疲累?”
王迁叹了口气:“咳,谁说不是呢,都快累死了。咱们刺史大人也是,连日来四处奔波,日子不好过啊。”
“哦,最近庭州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梅迎春问得十分随意。
王迁又叹了口气,并不回答梅迎春的问题,隔了一会儿才道:“哦,刺史大人说了,最近这段时间太忙,可能无法与王子殿下欢聚,还望见谅。”
“岂敢。刺史大人自当以公事为重,怎可比梅迎春这辈闲人,惭愧,惭愧。”
王迁嘿嘿笑着,又道:“对了,钱大人还让我转告,他要谢谢蒙丹公主在伊柏泰出手相助,帮忙解决了吕嘉这个独霸伊柏泰的祸害。”
梅迎春连连摇头:“哪里,为这件事我还正想向刺史大人致歉呢。蒙丹这丫头,做事不知道分寸,居然干涉瀚海军的内务,不管结果如何都实属不该。我回来后一听说这件事情,就对她严加训斥,如今已命她待在邸店里不得随便外出,绝不许她再多管闲事了。”
王迁哈哈一乐:“蒙丹公主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堪称女中豪杰啊。不过……”他突然欲言又止,梅迎春不动声色地问:“王将军不过什么?”
王迁探过头,神神秘秘地道:“王子殿下,刺史大人说,因您是老朋友,特意关照一下,最近如果没有要事,还请尽快离开庭州,不要在此地多徘徊,恐怕对王子殿下不利。”
“哦?”梅迎春微皱起眉头,王迁又道:“还有那个……袁从英和狄景晖一行,来历十分复杂,蒙丹公主最好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以免惹祸上身。”
梅迎春纳闷地问:“袁从英,狄景晖?他们是什么人?”
王迁笑道:“咳,这您问问公主就知道了。事关者大,王迁言尽于此,总之庭州很快就要成为是非之地。钱大人说了,王子殿下一向明哲保身,这回也千万别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中。”
刚送走王迁,铁赫尔又在门口探头探脑。自从在金城关外被梅迎春抓住赌博的把柄之后,他对梅迎春就是这副既谄媚又忌讳的嘴脸,梅迎春知道,虽然表面上恭敬有加,实际上铁赫尔从来没有间断过对自己的监视,也一直在向叔父敕铎可汗密报自己的全部行踪。今天,梅迎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此人,简直从心里盼望能够把他除之而后快,但时机未到,梅迎春告诫自己还要隐忍。
清了清嗓子,梅迎春招呼一声:“铁赫尔,有什么事吗?”
“是,王子殿下!”铁赫尔赶紧答应,鞠躬行礼后才道,“属下刚刚收到可汗的旨意,要属下即刻启程返回碎叶。”
“哦?”梅迎春的脸上波澜不兴,隔了一会儿才问,“可汗是让你一个人回去呢?还是让你带着你的手下一起走?”
“可汗让属下率部下一起回去。”
“是这样……”
梅迎春平静的目光在铁赫尔的脸上停了很久,铁赫尔的头皮直发麻,他最怕梅迎春的这种样子,一片宁定中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叫人不寒而栗。梅迎春总算又开口了,很悠然的语气:“你是可汗的人,可汗要派你来要调你走,并不需要经过我,你自便就是了。”
铁赫尔汗如雨下,支吾道:“铁赫尔是可汗的人,当然也是王子、王子殿下的人……”
“嗯,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呢?还是可汗的授意?”
铁赫尔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张口结舌地傻站着,梅迎春未容他喘息,紧接着又问:“可汗为何突然让你返回碎叶?”
“这个,属下不知道。可汗的旨意里没有提。”铁赫尔说着抹了把汗。起初他只是因为有把柄捏在对方手中,才对梅迎春有所忌惮,但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对这位乌质勒王子的畏惧越来越强烈,甚至已经超过了对杀人如麻的敕铎可汗的恐惧。
梅迎春挥了挥手:“去吧,祝你一路平安!”
铁赫尔倒退着出了门,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梅迎春望着门外,长长地吁出一口恶气,整个身心都无比舒畅。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有了神清气爽的感觉,没想到这一天到来得比他预料得还要早。想到这里,梅迎春不觉又皱起了眉头,敕铎那里肯定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变故,否则决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对自己的监控,究竟是为什么呢……
正在思忖,阿威满脸兴奋地撞进来,张嘴刚要喊,看见梅迎春脸色一沉,立即敛气噤声,凑到梅迎春的跟前,才低声道:“殿下,公主要我来告诉您,她接到袁先生了,现在已经和袁先生、狄先生一起前往营地,请您也速速过去。”
“太好了!”梅迎春情不自禁地猛拍大腿,阿威惊奇地发现,当真正的喜悦点燃阴沉的眉目时,那张脸其实也是亲切生动,充满温情的。
连续奔波了十多天的袁从英,刚刚回到巴扎后的院外,就被蒙丹逮了个正着,于是只好连马都不下,便随着蒙丹前往庭州城外草原上的营地,狄景晖和韩斌自然随行。他们刚到营地后不久,梅迎春也迫不及待地赶来。阔别四个多月,金城关外沈宅,那个滋味万千的漫长除夕夜似乎还在眼前,今天他们再度碰面,却已经是西域边城,天高云阔的草原春色了。
实在是有太多的话要说,但也只能一桩一件慢慢交代;更来不及多道离情别绪,话题就切入扑朔迷离的现实。他们越聊心情越沉重,越谈感觉越紧张,连饮入口中的葡萄美酒也变得苦涩,难以下咽。
蒙丹首先告诉袁从英一件叫人悲愤难平的事情:她和狄景晖根据袁从英的嘱咐,在他走后第二天就去了永平巷后的土山,一方面收殓高长福的尸体,另一方面探查被袁从英结果的瀚海军杀手们的痕迹。然而,当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发现已有人抢先一步,把杀手们的尸体悉数运走了。这些人行动得似乎很匆忙,竟然没有找到被袁从英藏在近旁树丛之下高长福的尸身。
蒙丹和狄景晖又沿着山坡继续搜索,很快在离开高长福被杀地点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同样全身血迹早已气绝身亡的老妇人,从她的样貌打扮,还有掉落在身边装着少许金银细软的包袱看,这老妇人一定就是高长福的家眷。与高长福一样,也被残忍地杀害了。
听着二人的叙述,袁从英因为疲劳过度而苍白至极的脸色更添晦暗,他冷笑着道:“那些转移杀手尸体的人不是没时间找到高长福的尸身,而是根本就无意去找,他们不怕高长福夫妇的尸体被人发现,或者说正想以此作为一个信号,警告想挑战他们的人,如果再不识相,那么必将与高长福夫妇同一个下场!”
狄景晖咬牙切齿地道:“咳,我们可是全听了你的吩咐,没有报官啊。”
“报也报不出丝毫名堂的。”
“可死了两个人,官府难道连个说法都不给?”
袁从英再度冷笑:“被过路匪人谋财害命算不算说法?要想搪塞你还不容易!”
狄景晖不肯罢休:“金银细软都没有取走,怎么能说是谋财害命?”
袁从英揉了揉额头不再说话,蒙丹看看他的样子,扯了扯狄景晖的衣袖,低声道:“行了行了,就你爱扯废话。”随后又对袁从英道,“我们把高伯夫妇的尸身都收敛好了,现暂存在城内的济业寺,只说是家中老人故去,那座寺院很隐蔽,停放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
袁从英点了点头,叹息道:“等高伯的子嗣来给他们入土为安吧。”
听到此处,一直沉默的梅迎春突然开口了:“从英,我听下来,这个高伯是瀚海军沙陀团的老人吧,又是被自称为瀚海军的歹人所害,因此我推想你走的这十来天,是不是去调查瀚海军沙陀团的动向了?”
袁从英的目光一凛,思忖片刻方道:“梅兄,事关大周边境军务,恕从英不能和盘托出。”
梅迎春有些尴尬,随即又表示理解地干笑道:“这是自然,呵呵,我不过是想助你一臂之力罢了,并不为其他。”
袁从英也抱歉地朝他举了举酒杯,两人各自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目光交错间,袁从英突然眼睛一亮:“梅兄,你刚才谈到在洛阳发生的事件中,你收下了一名东突厥默啜可汗派出的奸细?”
“对,原鸿胪寺的突厥语译者,名叫乌克多哈,怎么?”
袁从英点了点头:“嗯,梅兄,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命他重新潜入东突厥石国,去为我们打探默啜可汗的动向?”
“这……”梅迎春大感意外,皱眉思索着道,“遣他重入东突厥,恐怕他不会愿意吧?不过这倒还好办,就怕默啜那里他过不了关,说不定一回去就掉了脑袋……”
袁从英急了:“梅兄,庭州这里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看起来和东突厥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却有暗中的线索牵绊。如今一切虽还若隐若现、难以捉摸,但我这次的探查却已看到危机四伏,我能感觉到,大周很快就要面对一个异常凶险的局面,而我现在能做的却太有限!你刚才问我此次是否去探查了瀚海军沙陀团的动向,梅兄,假如从英将实情相告,你能想办法启用乌克多哈,帮我这个忙吗?”
梅迎春正色道:“从英此话差矣!即使你什么都不对我说,我也仍然会帮你。在洛阳时我已对狄阁老说过,你与狄公子是我梅迎春一生的莫逆之交,大周与突骑施永结盟好,更是乌质勒将要为之奋斗的目标,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拒绝你。”
袁从英感激地朝他重重点了点头,梅迎春笑道:“你放心吧,乌克多哈就交给我来办。他的婴儿在我的手里,哼,虽说用这样的手段有些残忍,但事关重大,也只好硬一硬心肠,就用他的孩子胁迫他返回东突厥。”
蒙丹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嘟囔道:“你们这些男人,真是……太可怕了。”
袁从英想了想,又问:“可是梅兄,乌克多哈办砸了与二张谈判的事情,他如何再能取得默啜的信任呢?”
梅迎春冷笑道:“这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我们不必操这个心,他要么想办法为他自己和孩子求一条生路,要么就一起死,我想他定会穷尽一切手段的。”
蒙丹听不下去了,气呼呼地站起身走出营帐,狄景晖赶紧尾随。梅迎春望着他们的背影,悻悻然吐出一句:“妇人之仁!”又回头对袁从英苦笑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是没有选择的,比如你我。”
袁从英轻声叹息:“梅兄,不要伤害那个孩子。”
梅迎春连连摇头:“我怎么会?咳,至多吓吓乌克多哈而已。”
一时间,两人心中都感触良多,只顾闷头饮酒。
突然,蒙丹又劈头走进营房,“当啷”一声,朝桌上扔下一只箭镞,梅迎春皱了皱眉,轻声问:“蒙丹,你干什么?”
蒙丹噘了噘嘴,指着箭镞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出来的,沙陀碛里三次土匪劫杀商队的现场,就找到这么一个遗留在被杀商人身上的箭镞。我当时也没在意,后来听你们谈起打造兵刃等等的事情,才翻天覆地找了一番,这不,昨晚上才刚找着。”
梅迎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随便……”才说了一半,见蒙丹脸色难看就住了口,这个妹妹是乌质勒最疼爱的姊妹,从来不舍得责备。
说话间,袁从英已经拿起箭镞来仔细端详,半晌才轻吁口气,对狄景晖道:“嗳,你也过来看看,眼熟不眼熟?”
狄景晖瞪大眼睛看着,纳闷道:“眼熟?我又不射箭,怎么会对这东西眼熟?”
袁从英冲他摇头:“你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初让这种带倒钩的箭射得痛极,差点儿发昏,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狄景晖“啊呀”一声,忙捡起那箭镞:“还真是!带三个倒钩,那会儿吕嘉射我就用的这种箭!怎么,沙陀碛里的土匪也用的是同样的箭?”
蒙丹和袁从英相互看了看,蒙丹点头道:“嗯,我检查过了,就是完全一样的箭镞,最重要的是,这种纯钢打制带三个倒钩的箭镞,我在别的地方都从来没有见到过。”
袁从英亦随之道:“大周军队的常规配备里也没有这种箭镞。”
大家都沉默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只是没人愿意说出口。良久,还是袁从英沉闷地道:“从这些天我们发现的情况,再加今天这个箭镞所引出的线索,我认为基本上可以断定,在吕嘉控制期间,伊柏泰就是为沙陀碛土匪提供营地和兵刃的基地。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什么土匪在整个沙陀碛自由出没却找不到他们的营地;同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每次行凶之后,都要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最后,还可以解释为什么武逊接管伊柏泰以后,沙陀碛里的土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狄景晖冷笑道:“这些我们都明白,不过我倒想问,会不会吕嘉的伊柏泰编外队根本就是土匪?假如他们不是土匪,那么土匪来自何方,又怎么会和吕嘉混到一起?”
袁从英刚想说话,狄景晖一按他的肩膀:“我还没说完。最后一个问题,这些情况庭州官府知不知道,那个把你和武逊派去剿匪的钱刺史知不知道?”他看了看袁从英,笑道,“嗳,我说完了,你说吧。”
袁从英垂下眼帘,闷闷地道:“都让你说光了,我还说什么。”
“嗨!”狄景晖瞪着袁从英直运气,又拍拍他的肩,“我看你还是先睡一觉吧,再这么累下去人都变傻了!”
袁从英摆了摆手,振作精神道:“我没事。你刚才说的前两个问题,因为吕嘉已死,唯有从其他途径才能查出端倪,我已经在安排,不日必有答案。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嘛,反倒容易推断。你是否还记得并州石炭贩子张成声称,沙陀碛旁有瀚海军存放石炭的仓房?这次我在沙陀碛旁确实找到了他说的仓房,里面虽已搬空,但我还是发现了些遗留下的石炭痕迹,证明张成所言非虚。我想,瀚海军在庭州这样长达数年组织严密的行动,吕嘉大概没能力指挥吧?因此即使钱归南不是亲自参与,那也应该派了他身边最信任的人去。”
蒙丹眨了眨一双碧眼:“钱归南和他最信任的人,也不会把真相告诉我们呀?”
梅迎春举起酒杯:“唔,既然暂时没有良策,多想无益,还不如先放下!来,喝酒喝酒,我与景晖、从英你们二位这么久未见,一见面却连片刻轻松都没有,谈的净是什么土匪、伊柏泰、钱归南,实在无趣,不谈了,不谈了,喝酒!”
大家干了一杯,梅迎春笑道:“你看看,我把狄大人托付我的要紧事情都给忘了,真是该死。”说着,他从身边取来一个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二位,这可是狄大人千里迢迢托我给你们带来的。喏,快收下吧。”
袁从英和狄景晖瞅着那一包袱银子发愣,继而面面相觑,狄景晖嘀咕道:“我这老爹还真想得周到,带这么些钱来。”
梅迎春道:“嗳,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嘛。不过钱的事情你们一点儿不用操心,全包在我的身上。这包袱银子你们就搁在身边应急。哦,狄大人吩咐的,让从英保管。”
他把包袱往袁从英的面前推,袁从英又给推了出去:“还是景晖兄保管吧,放在我这里,不知道哪一天就和我一起不见了。”
狄景晖皱了皱眉,还是收下了包袱。又饮了几杯酒,袁从英问:“梅兄,你可认识庭州城里的萨满巫师?”
梅迎春眼珠一转:“认识啊。我素来热衷神鬼之事,庭州城里各教各派的人物我都认识。庭州百姓笃信萨满,巫师的地位很高,不过,其中最厉害的可是个女巫。”
袁从英道:“我知道,她叫裴素云。梅兄与她可有交往?”
梅迎春深为纳罕地看了眼袁从英:“倒是见过她几次,怎么,从英你是想……”
“我想请梅兄帮忙联络,我要见裴素云。” filsarilhl7009970099八5435751八63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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