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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转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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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袁从英看了看韩斌额头上的肿块,问,“狄景晖呢,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韩斌转了转眼珠,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哥哥!今天出了件大事情!”

“什么大事情?”袁从英一边问,一边加快脚步朝土屋走去。还没进屋,就闻到屋里传来一阵烤肉的香气,他万分诧异地一步跨进门,就见狄景晖蹲在炕洞前,兴奋地满脸放光,衣襟撩起来缠住根铁杆,伸到炕洞里面,烤肉的香气正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

看见袁从英进门,狄景晖得意洋洋地大声道:“嗳,你很会挑时候嘛,来得正好!应该熟了……”他把铁杆往外猛地一抽,带出几个火星飞上衣襟,他手忙脚乱把铁杆往袁从英怀里一扔,自己赶紧扑打衣服,还是烧出了好几个洞。

袁从英把铁杆拉出炕洞,这才看到前面插着只又像兔子又像狐狸的动物,皮已经烤得焦黄,滋滋地冒着油,果然香气扑鼻。韩斌扑到袁从英的身边,瞪大了眼睛拼命地吞着口水。袁从英把铁杆递给他,这子立即扯下一块肉大嚼起来。狄景晖把双手往胸前一端,拉长调门道:“怎么样?袁从英,我们没有你也能活得下去!”

袁从英笑了笑:“这样最好了。”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动物的脑袋,“看样子像是只漠狐。”他抬起头问,“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狄景晖耸耸眉毛:“我抓的!”

袁从英追问:“你抓的?你在哪里抓的?怎么抓的?”

“我……”狄景晖一时语塞。

韩斌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嚷起来:“他,他还以为是狼来了,哈哈哈,他吓死了!”他边说边笑,呛得说不出话来,滚在袁从英的怀里。

狄景晖恶狠狠地瞪着韩斌,也扯下块肉大嚼。等韩斌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袁从英才听他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袁从英走后,狄景晖一人守着这个土屋,还是很有些心虚的。彼时天还没有大亮,他战战兢兢地坐在篝火旁,老觉得周围有不明的响动,似乎有个什么动物躲藏在胡杨林里,随时要对土屋发起进攻。狄景晖还从来没见过狼,可对狼残忍和狡猾的名声早就如雷贯耳,他越想越怕,便又去茅屋里面到处翻,居然在柴禾堆的最里面找出了把铁锨,和那个铁锅一样也是锈迹斑斑的,可狄景晖却觉得很能壮胆,就时时刻刻握在手里,绕着屋子转圈。转了整整一天也没什么动静,傍晚的时候,当他又一次绕到靠近胡杨林的屋后时,突然一只黑黢黢的动物从林子里直窜而出,朝狄景晖的面前猛扑过来,狄景晖惊得连声大叫,挥起铁锨乱剁一气,等韩斌叫嚷着拉他的手,狄景晖才定下神来细看,哪里是什么狼,只不过是一只比普通兔子稍大些的漠狐,差点儿给狄景晖剁烂了。

韩斌边说边笑,指手画脚地模仿着狄景晖当时惶恐失色的模样,袁从英却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还是没有笑容。狄景晖撕下条烤肉递给袁从英,见他摇头,便皱眉道:“干嘛?你不会这么气吧?吃点啦,这可是肉啊!”

袁从英苦笑:“现在就是山珍海味放在面前,我也吃不下去。”

“怎么了?”狄景晖看着袁从英的神情,迟疑着问,“你……没有找到水?”

“没有。”

狄景晖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烤肉,苦笑道:“这么说,我们真的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停了停,他又不甘心地问,“真的完全没有希望吗?你都找了些什么地方?”

袁从英直视着前方,声音喑哑地回答:“我出发前登上附近最高的一个沙丘看过,周围所有的地方看上去都一样,全是沙,连一点儿水的迹象都看不到。所以我还是决定沿着河床朝东走,这样至少可以找到回来的路。”

他朝狄景晖笑了笑:“就是这样我也差点儿迷路,因为整条河床都是干的,光沿着河床走也不行,我就隔一段往两侧找寻一番,但只要稍微走得远一些,风沙一刮起来,足迹就被盖掉了,只能靠太阳辨别方向……下午的时候我往南多走了一段路,刮了阵暴风,沙丘的样子就变了,我多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回到河床……总之,这一整天下来,我是一无所获。”

大家都安静下来,袁从英看着狄景晖和韩斌垂头丧气的样子,笑了笑,安慰道:“别急,我再想想办法。”他见狄景晖用来杀狐的那杆铁锨靠在炕边,便下意识地拿到手里看着。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冲着狄景晖大声喝问,“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狄景晖吓了一跳,忙答:“后面,茅屋!”

袁从英握着铁锨就冲出屋去,狄景晖和韩斌也赶紧跟上。

三人一齐冲入茅屋,这间屋子很,除了屋角那个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柴禾堆,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袁从英在屋子中央愣了片刻,另外两人屏息凝神瞧着他,都不敢吱声。突然,袁从英猛地拉过韩斌,厉声问道:“你昨天是在哪里摔倒的?”

韩斌吓得一哆嗦,赶紧指着墙角边一块凸起的泥地,紧张兮兮地说:“就、就是这里。”

袁从英一个箭步跨到那块泥地前,蹲下身用手细细抚摸着地面,那块凸起的泥地呈圆形,他抹开覆盖在上头的沙土,一个黑黑的圆形铁盖子显露出来。“啊!”

狄景晖和韩斌都是一声惊呼,忙凑过来看。袁从英用力把铁盖往旁边移动,一个圆圆的洞口出现在大家的面前。狄景晖惊问:“这是什么?”

袁从英吸了口气:“斌儿,去拿支蜡烛来。哦,再拿卷长绳来!”

韩斌答应着飞奔出去,袁从英对狄景晖道:“但愿如我所想,是口水井。”

“水井?”狄景晖又惊又喜,追问道,“这,这大沙漠里怎么会有水井?而且……你怎么会知道要到这里来找水井?”

袁从英摇头:“先看看下面到底有没有水吧。”

韩斌抱着蜡烛和长绳跑回来,袁从英在绳索的下端绑上蜡烛,一路垂入洞口。三个人一齐探头张望,这个洞很深,蜡烛慢悠悠探底,但却并未映出粼粼波光,下面是干的。

狄景晖十分失望,“扑通”坐倒在井口边,嘟囔道:“这么干的大漠里怎么会有水井?就是有也已经枯干了吧。”

袁从英死死地盯着井口,沉声道:“我下去看看。”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袁从英还是打发狄景晖去屋外点燃篝火防狼,只让韩斌趴在井口举着蜡烛,自己在嘴里也咬着一支燃着的蜡烛,慢慢攀下枯井。

下到井底,脚下的沙土踩上去软软的,袁从英抓起一把沙子,感觉有些粘粘的,袁从英精神一振,于是高声招呼韩斌将那杆铁锨扔下井,待铁锨到手,他便开始奋力挖掘起来。井中不知从何处冒出若隐若现的臭气,袁从英强忍恶心,也不知道挖了多长时间,挖出来的沙土越来越多,也渐渐有了湿意,袁从英把这些沙土装进铁锅,让韩斌用绳子提上井壁。袁从英带下井的蜡烛燃尽了,他也不舍得再点,只让韩斌举着蜡烛在洞口照着,自己则就着极其微弱的一点光线摸着黑挖土。

待井底终于冒出汩汩的清水时,袁从英已接近昏黑一片的头脑才骤然清醒。他将铁锨抛到旁边,颤抖着双手把水捧到嘴边尝了尝,清甜可口,沁人心脾。他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接连喝下几口水,竟感到有些晕眩。韩斌在洞口连连大叫:“哥哥,有水吗,有水吗?”

袁从英在铁锅里盛满水,抬头朝他嚷:“把铁锅提上去,心点!”

只一会儿,他便听到头顶传来韩斌惊喜地大叫:“水!水!”

袁从英又朝地上挖了几下,水渐渐地涌出来,很快没过了他的脚面。袁从英决定上井,他想试着攀井壁而上,可四周无处着力,况且他也已精疲力竭,正在为难,头顶上甩下绳索,狄景晖朝他大吼:“快抓牢绳子,我把你拖上来。”

袁从英连忙攀住绳索,双足蹬踏井壁借力向上,在中间某处,他感觉脚下的一块井壁似乎是松动的,但来不及再细细探查了。

刚一出井口,还没站稳,袁从英就厉声质问狄景晖:“你不在外面看守篝火,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狄景晖一指门外,“你没看见天都大亮了!”

袁从英抬了抬手,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晚冬的大漠,白昼比黑夜短暂得多,很快就又到了午后,落日将金色的余晖撒遍漫漫黄沙,起伏的沙丘宛如波涛翻滚的金黄色海洋,无边无际地延伸着扩展着。这一整天都没有刮风,空气凝结寂静,但是呼吸中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到沙尘的气味,大漠中的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昭示着冬天终于快到尽头。此刻,一轮恢宏灿烂的夕阳,依然高挂在远山的顶端,周围是袅袅的雾气,亦散亦聚,忽而消迩无形。

狄景晖和袁从英两人,并肩站在一座高耸的沙丘顶端,远远眺望着这大漠中的落日胜景,脸上都展现出许多日子以来少有的轻松和平和。大概是觉得有些冷了,狄景晖紧紧衣衫,长声慨叹道:“这已经是我所看到的第六次大漠夕阳了。”

袁从英也微微点头:“嗯,不知不觉,我们离开庭州进入沙陀碛,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狄景晖接口道:“武逊那个混蛋把我们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已过了整整三天了。”说着,他手搭凉棚,伸着脖子拼命往远处看了半天,恨道,“什么东西!还说第二天就来接我们。现在倒好,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难怪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我原本还以为塞外民风淳朴,边关的百姓比中原的要好打交道,没想到人心的险恶此地更甚!”

袁从英微皱起眉头道:“也不能这样下结论。我总觉得那个武逊不像是个坏人。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狄景晖冷笑:“难言之隐?哼,如果不是你昨晚上拼命挖出了那口水井,咱们三个现在可就坐以待毙了。我们与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不是坏人,为什么要这样无缘无故就致人于死地?”

袁从英笑了笑,反问:“你不是说我得罪了他吗?”

狄景晖一跺脚:“咳!这样的人,就该得罪,原本就没必要对他客气!”

袁从英直摇头:“你可真会说话。”

狄景晖一撇嘴:“我比我爹的口才差多了,你见识过他的,就不必对我大惊怪。”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狄景晖好奇地问:“嗳,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找到那口水井的呢?”

袁从英道:“其实当时我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想碰碰运气罢了。好在……运气还不算太糟糕。”

狄景晖笑道:“那是因为有我,我的运气一向不差。”

袁从英也笑了:“可加上我,就很难说了。”

两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稍顷,袁从英接着说道:“首先是你找到的那杆铁锨,通常都是用来挖掘泥土的,农民在田间垄头用得最多。可这里是大漠,咱们暂住的土屋又是游牧人的临时居所,对牧人来说,铁锨似乎没什么用处。然后就是斌儿在茅屋里绊倒在一个铁器之上,所以我就想,也许那茅屋里面会挖有一口水井。另外,你看那个茅屋盖得其实有些多余,如果只是为了储存干柴,土屋里有足够的地方,茅屋顶端又处处破损,干柴都被雪水浸湿,可见茅屋本身不是为了这些干柴建筑的。”

狄景晖听得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这茅屋估计是为了遮盖水井的。可是……这屋子前面不是有条河吗?那些牧人只在河水暴涨的时候才来,还挖井不是多此一举吗?”

袁从英迟疑着道:“这个我也没法解释,不过我想有可能是备万一之需吧。另外,那铁锨已经锈损得不成样子了,看起来有些年头,所以我觉得这口井应该是许多年前挖的。”

狄景晖思忖着点头:“嗯,你看这漫漫大漠,到处都是沙土,有谁能想到地底下还有清泉流动?真是太神奇了。”

他看了看袁从英,微笑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爹,到这种苦不堪言的地方来戍边。”

袁从英问:“哦?你说说看。”

狄景晖点头道:“生活虽困苦不堪,心境却平和安详。只要有水有食物,能够活下去,就足可以令人心生快慰,心存希冀。坦白说,我也觉得这样很好,非常好!如果天气不太冷,再少刮点风,有煮面条吃,那就是快意人生了!”

袁从英笑着点头道:“我比你贪心,我还想能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

狄景晖连连摆手:“这样的愿望太奢侈,又很不实际,得不到满足就会心生怨忿,此乃万恶之源,不可,绝对不可。”

袁从英反问:“难道你没有一丝妄念?”

狄景晖自嘲地笑道:“在下过去就是妄念太多,把上半辈子全搭进去了。现在是有心无力咯,一动不如一静,我认命了。”

袁从英盯着狄景晖看了看,才问:“你真的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了?”

狄景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对!我决定了。我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他抬手指向东南方,道,“当然我不是说在这个大漠里,也不是在伊柏泰。我是要在那儿——庭州待下去。”

见袁从英沉默不语,狄景晖便继续顾自往下说:“庭州,我过去经营药材时就听说过许多次,大凡从西域入关的珍稀药材,很少不经过庭州的。咱们这次在庭州虽然只待了两天,可我已经看过了,庭州的商市繁盛,交流广泛,各色人物、货品,千奇百怪、无奇不有,既有中土的繁华,又没有那么多约束,我真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地方。等熬过三年流刑,我是不可能再回并州了,也不想去洛阳或者长安,我就留在这里,在庭州,开始全新的生活。”

他越说越兴奋,双眼熠熠生辉,脸上也泛起红光,拍了拍袁从英的肩,又道:“等你剿完匪,去瀚海军赴职,咱们就一块儿在庭州落户,我还经商,你嘛,继续从你的军。说不定若干年后,你重新当上大将军,掌瀚海军军使,我呢,也成为边塞巨贾,你说如何?”

袁从英摇头叹道:“说我不切实际,不知道你这算什么?”

狄景晖嘿嘿一笑,低头不语。

袁从英极目远眺着沙海,突然发现无尽的黄色波涛上远远出现了个红色的影子。他眯起眼睛追踪那红影,直到对方来到迫近的沙丘旁,才低声道:“狄景晖,你方才的那番豪言壮语听上去虽然很动人,但因你没有全说实话,并不足信。”

狄景晖一愣:“我哪里没有说实话?”

袁从英指着那团犹如火焰般跳动的红影,笑道:“你想留在庭州恐怕还有别的理由吧。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理由来了!”

狄景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啊”了一声,顿时满面喜悦,又立即紧张地涨红了。

等蒙丹的栗色骏马跃过河床,跑到土屋跟前时,袁从英和狄景晖也刚刚爬下沙丘,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蒙丹从马上轻盈跃下,迎面看见两人,又惊又喜地叫道:“啊,你们还在这里?没有去伊柏泰吗?”

狄景晖跨前几步,喜不自胜地道:“没有,我们没有去……我,你,你是特意来找我们的吗?”

蒙丹俏皮地眨眨眼睛,笑着回答:“谁要找你们这两个没用的汉人男子。我是来找斌儿的。”

韩斌此时也恰恰奔出土屋,他连蹦带跳地赶到蒙丹面前,开心地去拉蒙丹的手:“姐姐!我们有煮面条吃,你快来。”

蒙丹不好挣脱,被他不由分说拖入屋内,果然见一大锅子煮面条在树桩桌上冒着热气。

韩斌无比自豪地一挥手:“姐姐,这是我做的,请你吃啊。”

没想到蒙丹这次还在马背上驮来了几个皮囊的羊奶、用草窠包好的鸡蛋,还有一大包葡萄干,于是这顿晚餐便成了袁从英一行三人,自进入沙陀碛以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顿晚餐。

吃饭的时候,韩斌把他们这两天来的困境和找水的艰难都讲给蒙丹听。蒙丹虽只是听着,并没有多搭话,那双碧色澄澈的眼睛却时时闪过同情、焦急、快慰和敬佩的光芒。她也知道茅屋里的那口井,但据她说那井口的铁铸盖子盖得很牢靠,从来没有人能够打开,因而大家也并不知道下面有没有水。实际上,夏季时前面的阿苏古尔河河水充足,来此地的牧民只要从河中汲水就行了,完全不需要另外的水源。而冬季即使有牧人在此暂歇,也都是自带饮水。蒙丹很意外袁从英居然把这口井给打开了,而且还能在冬季这样的枯水季挖出水来。袁从英问蒙丹是否知道这井为何人所挖,井水的源头从何而来,与那条干涸的河流是否有关,蒙丹抱歉地回答,实际上这个地方也是几年前突骑施牧民在游牧时偶尔发现的,最初由谁所建根本无人知晓,因此对于袁从英的这些问题,她也不得而知了。

接着,蒙丹告诉袁从英他们,她离开土屋后便赶去伊柏泰找寻武逊校尉,可是那里的吕嘉队正说最近几个月都未曾见到武逊长官。蒙丹心中困惑,又不好多问,只好先返回自己的营地。她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安心,担心武逊遇到什么意外,或者因故去了别的地方,如果这样,河床旁土屋里的那两个大人和一个孩该怎么办呢?这么想着,蒙丹便再也坐不住了。她特意从营地里多取了些食水,今天一早就出发来找他们。

袁从英问蒙丹他们的营地在什么方位,蒙丹答说在河床对面往西北方向走大约一天的时间,那里有片的湿地,可以放牧牲口。袁从英思忖着道:“看来我昨天往东面走是错的,要是往西,也许就能找到水?或者碰上你们的营地?”

蒙丹的碧眼闪动,流转出温柔和善的光芒,她轻笑着回答:“你这汉人男子说话,一听就是没有真在大漠里过活的。大漠里面没有路,只有个方向是找不到目的地的。我们牧人代代相传大漠中的绿洲、和所有可宿营的地方,全靠许多特别的只有自己人才能认出的标记来指路。还有就是我们的骆驼和马匹,都是从在大漠中长大,它们可比人更能识路,像最好的巴克特里亚骆驼,能够嗅出埋在地下很深处的水呢。”

狄景晖闻言连连感叹:“我说呢,你在这大漠里面来去自如,潇洒地好像在乐游原上踏青,哪像我们举步维艰,困在此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成的,呵呵,果然是无用之辈。”

蒙丹笑眯眯地瞧着面前这两个外表狼狈的汉人男子,虽然满面风尘神情疲惫,却依然举止文雅、气度从容,透露出内心的自信和真诚,他们和自己身边那些伟岸粗犷的突厥男子是多么不同啊。蒙丹生长在突骑施领地的碎叶城,几乎就没有和汉人打过交道。老酋长倒是给所有的子女都请了汉文的老师,从便教习他们汉话和汉字,但直到老酋长去世,叔父继位以后,蒙丹才真正有机会离开碎叶,跟随哥哥乌质勒来到大周下辖的属地。蒙丹起初对梅迎春如此推崇中原的文化,如此倾慕汉人的礼仪颇不以为然,在她的眼里,汉人的繁文缛节只是浪费时间的虚伪,汉人的舞文弄墨也显得十分酸腐,远不如突厥人来得干脆实在。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大漠里面偶遇的两个汉人男子,却让她觉得这样与众不同,让她自第一次见到之后就念念不忘,更令蒙丹感到喜出望外的是,他们还是哥哥乌质勒的好朋友。

正当蒙丹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袁从英在问:“你刚才说没有在伊柏泰找到武校尉?他根本就没有去吗?”

蒙丹忙收起思绪,答道:“是的,伊柏泰瀚海军的吕嘉队正一口咬定说最近这几个月都没有见过武逊校尉。”

袁从英紧蹙双眉:“太奇怪了?那他会去了哪里?”

狄景晖“哼”了一声道:“说不定把我们甩在这里,自己回庭州去了。”

袁从英摇头:“不可能,他要剿匪的决心是很坚定的,这个我知道。况且他还特地带上了那些兵械辎重,如果中途折返,岂不是多此一举?”

狄景晖眉头一挑,道:“会不会是碰上土匪了?”

袁从英注视着蒙丹,问:“你觉得呢?”

蒙丹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啊,自从上回波斯商队被屠杀以后,就再没听说有其他商队进入沙陀碛了。本来冬季横渡大漠的商队就少,因为害怕土匪,来往走沙陀碛的商队几乎都绝迹了。没有商队土匪肯定也回老巢躲起来了,干嘛去劫一个武校尉?”

袁从英接口道:“嗯,说不定是为了那些兵械?”说着他自己摇摇头,看看蒙丹,微笑着问,“蒙丹姑娘,你一个人在大漠上跑来跑去的,你不害怕土匪吗?”

蒙丹的脸一红,轻声道:“我不怕,那些土匪怕我才对呢。我找武校尉就是要帮忙他剿匪的。”

狄景晖难以置信地看着蒙丹:“你?你帮忙武逊剿匪?你在开玩笑吧……”

蒙丹气呼呼地瞪着他:“谁和你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这还是哥哥给我的任务呢。”蒙丹这才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给狄、袁二人听。

原来自老酋长去世,乌质勒和蒙丹的叔父继位之后,他二人在突骑施的兄弟们死的死、亡的亡,只有蒙丹因是女孩子无人理会才得以幸免。正如梅迎春所说,为了避开叔父的锋芒,他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便离开碎叶,重回中原大地游荡,随行带上已长大成人的唯一的亲妹妹蒙丹公主,以免她留在突骑施本部遭到叔父及其手下的荼毒。

到达庭州以后,梅迎春要继续东进洛阳,就把蒙丹和一部分手下留在了庭州,让她在此等候自己回归。早在碎叶的时候,他们便听说了大周西域的北线商路上匪患频仍,而这条商路必须首先要经过突骑施,随后才会入大周属地。梅迎春特别留意了一下,发现了许多奇怪的现象。因此,他在东去洛阳之前,便嘱咐妹妹蒙丹在庭州附近监控商路上土匪的情形,把有关的线索提供给庭州的大周官府,看看他们如何处理。蒙丹带人在此盘桓了数月,发现庭州官府中唯有一名武逊校尉对土匪深恶痛绝,其他人则完全置之不理,于是才联络上了武逊,帮忙他找寻土匪的线索。前些日子波斯商队遇袭后的遗迹,就是蒙丹发现的,也是她将商队头领阿拉提穆尔的尸首带去给了武逊。这次她想找武逊,就是要问问剿匪的下文。

听完蒙丹的这番叙述,袁从英和狄景晖才头一回知道了梅迎春的真实身份,倒也不觉得太过意外,毕竟从梅迎春对自己身世的讲述和他本人的举止气概来推测,他身为西突厥突骑施部的王子也算实至名归。

狄景晖忍不住打趣道:“唉呀,原来你还是位公主啊。蒙丹公主,请恕狄某有眼无珠,冒犯了,冒犯了。”

蒙丹含笑娇嗔:“就说你们这些汉人酸得不行,我本来还以为你们两个好点,呸,现在看起来也没啥两样。”

袁从英看狄景晖有些尴尬,便打岔道:“蒙丹公主,为什么梅兄要你特别留意商路匪患,你说他发现了许多怪现象,是什么呢?”

蒙丹眼珠一转,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哥哥要我保密的。如果你们想知道,就等他回来了你们自己去问他。”她想了想,又道,“我都告诉你们这么多了,你们俩是不是也该说说你们的身份来历?怎么碰上的我哥哥?又为什么要去伊柏泰?”

狄景晖和袁从英相视一笑,狄景晖道:“我们是专来剿匪的。”

蒙丹瞪大了眼睛,天真地吐了吐舌头:“就你们两个人?一个刚碰面就做了我的阶下囚,还有一个病怏怏的,天哪,大周朝没人可派了吗?我都担心你们到伊柏泰怎么活下去呢。”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等她笑完,狄景晖才把自己来伊柏泰服流刑和袁从英来庭州戍边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讲了一遍。

听狄景晖讲完,蒙丹的脸上少有地笼上一层阴影,沉默着很久都不说话。

大漠上的黑夜再次早早地降临,炕洞中的火光映在蒙丹娇美的面庞上,漆黑的睫毛下那双宛如两泓碧潭的眼睛,流露出深沉的愁绪。狄景晖坐在她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又一次心醉神痴。

袁从英悄悄地走到屋外,重新点起熄灭的篝火,他安静地坐在篝火旁,头脑中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的整个身心被大漠中的寂静包裹。不知道过了多久,狄景晖来到他的身边,招呼道:“快下半夜了,我来换你吧。”

袁从英问:“斌儿和蒙丹呢?”

狄景晖含笑回答:“他们两个早就睡了。”他在袁从英的身边坐下,立即看见沙地上画着个大大的图案,在篝火明灭不定的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奇特。

狄景晖来劲儿了,凑上去细看,嘟囔道:“哎哟,你在这里待了大半夜,净折腾这玩意儿了?”

袁从英随口答道:“嗯,我画了好几遍,现在这样应该和井盖上的图形差不多了。”

狄景晖连连点头:“对,我看着也像!这种五个角的图案真是从来没见过,怎么瞧着那么古怪?”他又侧着脑袋看了看,笑道,“要命,都看不出来哪是上哪是下,还有中间圆圈里面这三条线……什么人弄出这么鬼鬼怪怪的东西来,还费那么大劲铸在铁盖子上。”

袁从英嘲讽道:“你不是明经举子、学富五车吗?我本来还指望你能看出些名堂来呢。”

狄景晖挠了挠头:“咳,就知道你这家伙记仇!我学富五车,我又不是我爹那样的神人……等等!”他突然拽了拽袁从英的胳膊,“嗳,从这个角度看,你说它像不像个乌龟背?或者像个人撑开四肢?”

“嗯,像个人撑开四肢多些。”

狄景晖认真地说:“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一时想不起了!嗯,你容我想想,想想……”

袁从英斜了他一眼:“慢慢想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情可干。”

狄景晖一敲脑袋:“对啊,这玩意儿搅得我脑子都乱了,差点忘记告诉你,蒙丹说了,明天一早她带我们去伊柏泰……她还说,伊柏泰是个非常艰苦的地方,专门用来关押囚犯,就是个大大的沙漠监狱。在胡语里,伊柏泰是‘绝地’的意思,她说,要我们做好准备。”

袁从英看了看狄景晖:“你怎么样?”

狄景晖仰面躺倒在沙地上,目视漫天的群星,深深吸气道:“什么怎么样?从去年离开洛阳以后,我便只知道一件事:往前走。”沉默了一会儿,他坐起身,笑着问,“嗳,咱们两个相处了这几个月,你凭良心说,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还行。”

狄景晖乐得连连拍起大腿:“好,我觉得你也还行!虽然傲一点冷一点,不过习惯了也就不算什么。”

这夜的气温比前一天又升高了些,两人干脆一起躺在沙地上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对于过去,他们都感觉不堪回首,但又刻骨铭心;关于将来,如许的期盼、困惑、忧虑和豪情,轮番充溢着他们的心。只是这杯生命之酒,不论苦涩还是甜美,总归是要喝下去的。好在,身边有友人相伴,与己共饮。  filsarilhl7009970099八5435751八71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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