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投亲(2 / 2)
“就是我信里写的……”
沈槐一扬手,打断了沈珺的话:“按说不该留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不过既然是个老妇人,谅也无妨。就让她给你做个伴吧,你一个人住也确实不方便。我会再找个杂役给你们,便都妥当了。”说着,沈槐朝窗外张望了下,站起身来,道,“都二更天了,我必须回狄府去了,今晚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便来接你。”
沈珺也站起身,沉默着陪沈槐走到房门口。
沈槐耸耸肩,道:“那,我就走了。”看沈珺低头不语,他抬手轻捋了捋她的鬓发,又低声说了一遍,“我走了,明天一早就来接你。”
沈槐走出院,回首看时,见沈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门口,月光照在她那一身白衣之上,真是银装素裹的打扮。只是在这副沉静如水的外表之下,又蕴藏着怎样的激情和热望呢?沈槐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去多想,不祥的预感经过刚才的谈话,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随着沈庭放的死和沈珺的到来,他自己又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变迁?沈槐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冷静再冷静。
穿过长廊,沈槐在耳房里找到店伙计,问明了梅迎春住宿的房间,便去找他。
就在沈槐、沈珺兄妹交谈之时,梅迎春回到了自己单独包下的院子。一进正屋,他便看见搁在桌子正中的油黑色长弓,他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轻抚弓身,用突厥语朝着门外冷冷地道:“既然来了,就现身吧,何必躲躲藏藏。”
一个全身黑衣的突厥大汉探身来到门前,毕恭毕敬地朝梅迎春鞠躬行礼,口称:“铁赫尔见过王子殿下。”
“嗯。”梅迎春点点头,冷淡地问,“你们都来了?”
“是。”铁赫尔弓着腰,低头回答,“按殿下的吩咐,我们都在这里的偏院中住下了。”
梅迎春仍然看都不看特赫尔,随口道:“虽然住下了,但是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不得与人交谈,谨言慎行,不许离开客栈半步,都清楚了吗?”
铁赫尔点头哈腰,连声称是,谄媚地道:“请殿下放心,弟兄们一来就窝在这客店中,半步都未曾挪动过。”
梅迎春此时方才朝他瞥了一眼,道:“不是我故意苛刻,你们这一大帮子人,奇形怪状的,太引人注目,我是不希望你们惹麻烦。”
“是,是,殿下所虑极是,弟兄们绝不敢有半点逾越。”
梅迎春冷眼斜藐着铁赫尔,心中对他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十分不以为然。当初叔父敕铎可汗将此人派到梅迎春身边的时候,摆明了就是要来监视他的一言一行。身为可汗的飞鹰大将军,铁赫尔起初也完全没有把梅迎春这个所谓的王子殿下放在眼中。毕竟梅迎春已经去族多年,突骑施部落中的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大王子的存在,还以为他早就死在了中原某地,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所以当梅迎春被临终前的老可汗召回时,族中之人惊诧之余,更多是对他的怀疑和蔑视。怀疑的是他离族多年,在父亲即将去世时突然出现的目的;蔑视的则是他当初逃避部族领袖的责任,抛家弃国远走他乡的行为。而对于长久以来,一直窥此着可汗位置的敕铎来说,这个大侄子的现身,几乎打乱了他苦心孤诣地实施了好多年,一步一步夺取部族统治权的整个计划。
敕铎可汗在梅迎春,也就是突骑施乌质勒王子回到部落的第一时刻起,就将亲信铁赫尔派到了梅迎春身边,名义上是保护王子殿下的安全,实际上则是对他进行全面的监控。铁赫尔手中握有敕铎可汗的特别授权:只要发现梅迎春有任何违逆悖反的迹象,就可以对他格杀勿论。所以从一开始,铁赫尔就未曾将梅迎春真正地尊为王子,在铁赫尔的眼里,梅迎春要么成为敕铎可汗的傀儡,要么就被毫不留情地消灭,不存在第三种可能性。
然而这位心计深沉似海、行为果决冷酷的王子硬是发展出了第三种可能。他和敕铎保持着距离,既不言听计从也未曾表现出丝毫异心,他没有成为敕铎的傀儡,却也没有让敕铎感到急迫的威胁,因而暂时还找不出杀他的理由。他处理完父亲的丧事以后就立即动身离开了突骑施,再次与权力的争夺擦身而过。
为了试探出梅迎春的真实想法,敕铎可汗委派梅迎春代表突骑施部参加大周朝廷的新年朝贺。假如梅迎春只是假装对可汗的位置不感兴趣,那他就绝对不会放弃与大周朝廷发展密切关系的机会。大周,实力超卓的中原霸主,亦是西域各国臣服的对象,联合这样的同盟军,对于缺乏支持急需外援的梅迎春来说,难道不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吗?可梅迎春又一次表现得出人意料,铁赫尔如影随形地一路跟随着梅迎春,也始终闹不清楚他行事的意图。
梅迎春提前两个月便踏上行程,却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欣赏中原大地的秀美河山之上,偶尔寻访些占卜算卦、装神弄鬼的古怪人士,怎么看都是在不务正业。他甚至把父亲遗赠给他的神弓都交给了铁赫尔,让他替自己保管,理由是随身带着这把弓太碍眼,也没啥用处。一路行来,铁赫尔几乎就要相信梅迎春确实是胸无大志,甘心于碌碌无为的生活了。但是突然间,情况在黄河岸边的金城关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起初,梅迎春只是听说了沈庭放的名字,又一次起了好奇心,按惯例便在金城关多留了几天,想要寻访到这个隐居的奇人。铁赫尔带着手下成天无所事事,实在闲得无聊,稀里糊涂地就被人领去了一个金城关外的地下赌场,结果输了个昏天黑地,差不多把身上全部的盘缠都给输光了。当看到垂头丧气,犹如丧家之犬般从赌场大败而回的铁赫尔时,梅迎春意识到,他等待了很久的机会,终于出现了。敕铎可汗对赌博痛恨至极,严令禁止手下人参与赌博,一旦发现便处于最残酷的极刑。这次铁赫尔的行为,等于给了梅迎春一个最有力的把柄,从此以后他便要看梅迎春的脸色做人了。
天时地利总是一起到来,梅迎春恰好在此时查访到了沈庭放的确切住址,于是他借口要去沈庭放处借阅典籍,自己留在了金城关。同时,毫不含糊地就把铁赫尔和其手下打发到了黄河对岸,让他们在那里等待。铁赫尔本来是不肯离开梅迎春半步的,可现在他有滥赌的把柄落在梅迎春的手中,后面的行程还要靠梅迎春给钱,因此再也不敢造次,只得乖乖地带领手下先行渡过黄河,在皋河驿站里胡乱打发时间,一直等到过了新年,圣历三年的正月初八,才等到从对岸过来的梅迎春一行。为了不惊扰到沈珺,梅迎春不允许铁赫尔与他们一起赶路,只让他们远远跟随,铁赫尔始终也没有弄清楚突然出现的两个女人是什么来路,又不敢问,就这样郁闷至极地一直随行到了洛阳。
梅迎春心里也很清楚,铁赫尔只是迫于无奈才表现得如此恭顺,自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一旦有个失误,铁赫尔肯定要奋起反击。此刻,这个家伙不就在一刻不停地窥伺着,不怀好意地观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包括今天自己去狄府请来沈槐,恐怕也逃不过铁赫尔的眼睛。梅迎春在心中冷笑着,想看就看个够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什么都看不见的。
梅迎春抬头看了看依然等在门边,似乎还有所企图的铁赫尔,冷冷地道:“怎么?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吧。”
铁赫尔极力掩饰住心中的忿恨,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往门外退去。走到门口又停下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献媚地双手捧到梅迎春的面前。
“这是什么?”梅迎春没有去接,只是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这个……”铁赫尔迈前一步,故作神秘地道,“属下们在皋河驿站等待王子的时候,碰上了一帮汉人,其中一个……拿了王子殿下的神弓。”
“什么?”梅迎春脸色骤变,大声叱喝,“这把神弓谁都不能碰,难道你们不知道?”
铁赫尔点头如捣蒜:“是,是!属下明白,只是那个汉人身手太敏捷,我们这一大班人,都没看清楚那弓是怎么到他手里的,他还……还把弓拉开了。”
梅迎春的眼中精光暴射,盯得铁赫尔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梅迎春才好不容易扼制住了胸中激越的愤怒,用平静下来的语气道:“拉开就拉开吧。我知道了,你走吧。”
铁赫尔又把手中的纸往前送了送:“殿下,这纸上写的,是那个汉人的名字。”
梅迎春接过纸,厌恶地摆摆手,铁赫尔慌忙退了出去。
梅迎春紧捏着纸,正在犹豫着,就听到门外有人在轻唤:“梅先生,可安寝了吗?”
梅迎春听出是沈槐的声音,赶紧把纸往怀里一揣,应道:“是沈将军吧?在下尚未睡下。”忙去将门敞开。
月光下,沈槐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前,夜已很深,却不露丝毫倦意。梅迎春笑着要把他往屋里让,沈槐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微笑道:“夜深了,沈槐不想打扰梅先生休息,就是想再来致一次谢。”
梅迎春只好自己迎出门外,口中谦道:“沈将军真是太客气了,梅某在沈老伯家中盘桓数日,多承阿珺姑娘照料。沈老伯出了事,只剩下阿珺姑娘一个人,梅某为她效上犬马之劳,本也是应该的。沈将军如此再三致谢,反倒让梅某不安了。”
沈槐被梅迎春说得直摇头,无奈道:“梅兄这几句话令得我都无言以对了。”他朝四下看了看,又问,“梅兄此次进京会住多久?是来探亲访友还是有其它事情要办?哦,我不是别的意思,因沈某在洛阳还任了个一官半职,不知道是否有可效劳之处?”
梅迎春淡然一笑:“沈将军的好意梅某心领了,梅某在洛阳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只不过是随便看看,领略下大周神都的风土人情。”
“哦,梅兄果然是个有心人啊。既然如此,沈槐就先告辞了,明天一早,我便来接堂妹去家中居住,待安顿下来,一定请梅兄过去做客。”
“沈将军太客气了,到时候梅某一定上门叨扰。”
梅迎春拱手致谢,目送沈槐离开。回到房里,他的心中隐隐浮现一丝不快,沈槐显然对自己怀有很大的戒心,刚才的几句话既是试探也清晰地表示了某种抵触,看似礼数周全,实际上却欲拒人以千里之外,梅迎春心想,莫非这就是大周朝廷官员的派头?他又一次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除夕夜,难道一身将军服色就会让人发生根本的变化吗?不,他不相信。梅迎春现在可以确定,袁从英和他的这位继任者沈槐之间,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梅迎春又转念一想,也怪不得沈槐。谁让自己无意中探得了沈庭放暗中所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当他刚开始住进沈庭放的家中时,倒也没想到会有后来的发现。只是有一次他在翻看沈庭放的藏书时,自沈庭放的书桌上看到刻有突骑施标志的金锭时,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这种金锭平常在中原是根本见不到的,只有这次铁赫尔一行人随身带了些。联想到铁赫尔赌博输得精光的情况,以及沈庭放常常寅夜外出的古怪行径,梅迎春决定要探个究竟。经过几次夜间的跟踪,梅迎春震惊地发现,沈庭放居然是金城关外那个地下赌场的隐秘组织者,他花高价雇佣了一批打手和赌徒,训练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诱骗无知的人们,引他们陷入赌博的泥潭,再借给他们高利贷,一点点地把他们身上的钱全部榨干,最终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由于沈庭放自己从不直接露面,因此那些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并不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什么人。官府也从不出面干涉,大概是被沈庭放用某种手段摆平了吧。总之,金城关外乱坟岗上的那处破烂的庙宇,就好像是个独立王国,几乎每夜都在上演着杀人不见血的残酷戏码。梅迎春无法想象,沈庭放从中到底得到了多少财富,至少从他和沈珺的日常生活中看不到丝毫富有的迹象,尤其是沈珺,过着连下等仆役都不如的日子,让梅迎春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深深的同情。也正是由于这种同情,才使得梅迎春投鼠忌器,最后还是放过了沈庭放,没有将他的恶行公之于众。否则,光是那些家破人亡的赌徒们找上门来,就足以让沈庭放死无葬身之地了。
现在沈庭放虽然死了,沈槐却仍然要担心他身上所系的秘密会影响到自己,毕竟沈槐是身居高位的朝廷武官,而且还是当朝宰相的卫队长,身份十分重要又敏感。假如狄仁杰了解到了沈庭放的劣迹,会怎么想呢?是不是因此就会失去对沈槐的信任?梅迎春想到这里,便觉得又能够理解沈槐了。
梅迎春朝桌上看去,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突骑施最伟大勇士的神弓,在烛光下闪着黝黑的光泽,深沉而凝练,却又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勇气。这是他最强大的武器,也是他最珍贵的宝藏,它意味着权威的继续,更代表着血脉的传承……梅迎春突然探手入怀,拿出了那张纸。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擅动他最宝贵的东西?
将纸展开,梅迎春的眼睛立时瞪大了,捏着纸的手颤抖起来,震惊、怀疑,还有慌乱,把他的整个身心牢牢地占据住了。
沈槐回到狄府外时,已经快要三更天了。他的手中持有千牛卫将军的特别凭证,因而可以在宵禁的街坊间通行无阻。来到边门旁,他正要举手敲门,突然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动静。沈槐缓缓放下右手,至腰间紧紧握住剑柄,猛地转过身来,身后之人吓了一大跳,倒退了好几步,抬腿像是想逃,沈槐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宝剑并不出鞘,只是将他的去路横挡。
今夜的月光很清亮,照在这个蓬头垢面、一身污秽的叫花子身上,让人感到说不出的阴冷和诡谲。沈槐满腹狐疑地端详这个叫花子,拿不准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此人的样子已经颓唐到了极点,唯有一双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似乎十分兴奋,又流露着深深的恐惧。在沈槐的剑鞘前,他哆嗦成一团,站立不住,只能半蹲在地上,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沈槐。
沈槐皱起眉头问:“你想干什么?”
叫花子嘶哑着嗓子开了口:“您……您是沈槐沈将军吗?”
沈槐大惊,他居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声色俱厉地低声喝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
那叫花子从怀里掏出张纸条,伸着黑灰的手朝沈槐递过去。沈槐接过纸条,厌恶地避开上面的黑指印,展开来一看,立即变了脸色。他一声不吭地再次从上到下地打量那个叫花子,许久才低声问道:“你叫杨霖?”
杨霖垂下头,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再抬起头来时,沈槐又换回了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面貌,平静地问道:“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杨霖低声道:“今天才进的洛阳城,下午找到狄府旁边。我不敢去府上问,只向旁边的住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沈将军出去了,我便一直等候在这里。”
沈槐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算你聪明,这么说你来到洛阳后,除了问路还没有和任何人打过交道,说过话?”
“没、没有。”
沈槐绕着杨霖转了个圈,突然冷笑一声,问:“你知道他让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吗?”
杨霖喃喃地重复着:“他……为什么?让我来?”
沈槐的声音冷若冰霜,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杨霖眼神空洞,恍恍惚惚地答道:“我把钱全输给他了,后来,后来他把那件东西也拿走了。我问他要,他不给。他说让我来找你……他说,只要我按你的吩咐去做,你就会把那件东西还给我。”
沈槐紧锁双眉:“那件东西?”想了想,他决定道,“你跟我来,我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
杨霖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跟上沈槐,沈槐突然举起剑鞘,往杨霖的背上狠狠一击,杨霖被打得往前猛扑在地,天旋地转之际,听见沈槐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听清楚了,从现在开始,你的生死就全在我手中了。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不用我再多提醒了吧?”
杨霖下意识地点头,沈槐移开剑鞘,拎起杨霖的后脖领子,往前一推,杨霖便如一个梦游者般,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早,沈槐雇了辆马车,去南市的客栈中接了沈珺和何大娘。在狄府近旁他新租下的僻静院里面,算是把沈珺安顿了下来。这天中午,他特意从城中有名的酒肆“春满园”叫了简单的一桌酒菜过来,与她们二人共用了午餐。吃过饭后,沈槐嘱咐了沈珺几句,看她和何大娘开始拆放行李,布置卧房,这才离开院回了狄府。
在狄府门口,沈槐碰上了刚巧告辞出来的宋乾,二人便在门边寒暄了起来。宋乾已从狄仁杰处听说了沈槐家中的事情,随口慰问了几句,听沈槐说堂妹已经安全到达,并且安顿妥当,宋乾也挺高兴。
沈槐问起宋乾今日的来意,宋乾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关于前几桩生死簿的案子,再来和恩师探讨探讨。”
沈槐笑道:“沈槐知道,宋大人探讨案情不假,想念大人,过来看看他老人家也是真。”
宋乾大笑:“沈将军啊,咱们相识不久,我的心思倒让你给看透了。”
沈槐连连摆手:“我哪里能看透宋大人的心思,可宋大人对大人的一份拳拳之心,本来就是尽人皆知的嘛。”
宋乾闻言欣慰地点头,随后却又蹙起眉尖:“唉,可我看最近恩师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说实话,我真的很担心他老人家。听狄忠说自从去年底从并州回来以后,恩师就始终郁郁寡欢,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我想,狄三公子还有从英的事……”说到这里,宋乾突然住了口,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沈槐不动声色,平静地附和道:“宋大人所言极是,沈槐也正为此担忧。不过我倒觉得,可能大人他是忙惯了的人,此次回朝之后,圣上体贴大人年迈体弱,不让他再为国务多操劳,大人一下子清闲下来,恐怕反而不太习惯。”看宋乾若有所思地点头,沈槐语气轻松地道,“宋大人你看,每次你到大人这里来讨论案情,大人的精神就很好,分析起案情来更是鞭辟入里风采丝毫不减当年。所以啊,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宋大人你多来跑跑,每次都带几个疑难怪案过来给大人断,就一定能让大人神清体健!”
宋乾连连点头,干笑了几声,道:“沈将军这个主意不错,我还真是每次都带着案子来。说实话,有恩师帮忙,我的心里踏实不少啊。”
沈槐猛然想起生死簿的案子,便问:“宋大人,我记得上回在天觉寺时,大人曾让你查问圆觉的身量,不知道可有进展?”
宋乾道:“这个一查便知的,那圆觉生得膀阔腰圆的,是个肥和尚,中等身量,哦,和我差不多吧。”
沈槐沉吟道:“那么说,他要爬上半丈高的拱窗也确实不容易啊。”
宋乾点头:“是的,后来我又去了天觉寺一次,上去天音塔看过了。那个拱窗旁边毫无支撑,窗楣俱是光滑的石料所制,要想徒手攀上窗台并不容易。”
沈槐接口道:“假如圆觉当时还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就更难攀上了?”
“嗯,按理应该是这样的。”
沈槐问:“那大人怎么说?”
宋乾笑了:“恩师什么都没说,沈将军你一定知道恩师的脾气,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恩师最爱卖卖关子。”
“这倒也是。”
两人一齐朗声大笑。
笑罢,宋乾压低声音道:“沈将军,周梁昆那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沈槐摇头,也低声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动,宋大人请放心,沈槐这里一直都派人日夜监视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必会告知曾大人。”
宋乾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哟,才和沈将军随便聊了几句,怎么就过正午了。刚才京兆府那里送过信来,说南市一个珠宝店里发了人命案,要大理寺协查,我还要赶回去安排,这就告辞了。”
沈槐忙抱拳道:“宋大人公务繁忙,辛苦了!”
两人这才在狄府门前告辞,各自去忙。
整个下午,沈槐按例巡查了卫队的防务情况,又过问了一番周梁昆处的监视安排,均没有什么异常。他惦记着沈珺,不免有点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捱到了太阳落山,沈槐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想看看狄仁杰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今晚便要告假去和沈珺一起吃晚饭了。
刚和狄仁杰聊了没几句话,狄忠突然来报说宋乾来了。狄仁杰和沈槐不由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中午刚刚送走的,怎么晚上又来了?
“恩师,沈将军!”宋乾一叠连声地叫着匆匆忙忙走进书房,满脸的焦虑。
狄仁杰问:“别着急,先坐下,什么事情如此紧要?”
宋乾朝狄仁杰深深一揖:“恩师,学生无能,又有案子要麻烦到恩师了。”
“哦?”狄仁杰的眼波一闪,淡淡地问,“又有案子?既然惊动到了大理寺卿,想必颇不寻常?”
狄忠端上茶来,狄仁杰微微一笑:“先喝口茶,慢慢说。”
宋乾依言喝了口茶,这才稳了稳心神,道:“恩师,沈将军,我下午回到大理寺,便是去处理今天新报上的一桩案子。南市有一家叫做‘撒马尔罕’的胡人珠宝店,今天中午发现了一具无头的女尸!”
狄仁杰微扬起眉毛:“撒马尔罕?这个名字倒是很耳生,胡人开的珠宝店我也知道几家,似乎没有听说过这个?”
沈槐皱起眉来重复了两遍珠宝店的名字,突然叫道:“我见过那个珠宝店。就在我堂妹暂住的客栈不远……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怎么?那里出了人命案?”
宋乾接口道:“对,就是家门面很普通的珠宝店,案子是先报到京兆府的,说是珠宝店的波斯掌柜在店中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头颅被砍,血流成河,其状惨不忍睹!”
狄仁杰道:“无头女尸?这样的案子倒确实少见,按例是该请大理寺协查的。只是,宋乾啊,一桩人命案子也不该让你这个大理寺卿如此紧张迫切吧?”
宋乾“咳”了一声,道:“本来我也只是安排手下人去协助查案,他们回来以后报说案子很蹊跷,那波斯掌柜是唯一的证人,可也说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原委,看起来颇为棘手。我想起恩师曾经说过,杀了人以后还取走头颅的,多半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便建议他们还是先想办法弄清楚那女尸的来历。”
狄仁杰微微点头:“嗯,这一点确实很重要,既然那波斯掌柜是唯一的证人,他是不是能认出死者呢?”
宋乾赞叹道:“恩师真是一语中的!学生也问过,起初那掌柜矢口否认认识死者,说他一早出去办事,晌午前才回到店中,是店里看门的伙计说有位女客来访,在楼上等着。于是掌柜便上楼去见客人,结果就看到女客死在血泊之中,所以他也没有见到死者的面貌。至于那伙计嘛,稀里糊涂的,话也说不太清楚,只说这位女客来时全身罩着黑色大披风,他什么都没看见。”
狄仁杰又品了口茶,含笑道:“起初,那掌柜矢口否认……那么,后来呢?难道他翻供了?”
宋乾和沈槐互相看了眼,也都不由的笑了,宋乾道:“恩师啊,今天沈将军还说呢,您一听说有奇难怪案就来劲,还真是一点儿没说错。看来这个案子就等着您来大展神探的风采了。”
狄仁杰佯怒:“好你个宋乾,如今也学会调笑老夫了,沈槐,你也一样。”
沈槐连忙起身,抱拳道:“大人,沈槐不敢!”
狄仁杰笑着摆手,示意他坐下。
宋乾道:“恩师,刚才虽是说笑,但学生没有十分的必要,又怎么敢劳动到恩师!”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恩师您的判断太正确了,那掌柜真的翻了供!”
“哦?”狄仁杰眯起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宋乾继续道:“学生听了案情以后,便建议手下去京兆府一起提审波斯掌柜,看能不能多问出些名堂来。可学生也没有料到,大约半个时辰前,京兆尹竟亲自带着波斯掌柜到大理寺来,说那波斯掌柜突然承认他认识那个死者。而且……恩师,您恐怕万万都想不到,他说这死者是梁王家中的妾,名叫顾仙姬!”
“梁王的妾?”狄仁杰也不禁吃了一惊,追问道,“那波斯掌柜能肯定吗?”
宋乾重重点头:“他一口咬定。”
“可是他怎么能认识梁王的妾?况且梁王的妾到他这么个不起眼的珠宝店来干什么?”
宋乾忙回答:“这些话京兆尹也都问过了,据那掌柜说,梁王的这位妾名唤顾仙姬,原来是‘遇仙楼’的头牌姑娘,一年多前才被梁王娶去做了第五房的姨太太。”
狄仁杰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嘴里喃喃道:“遇仙楼,怎么又是遇仙楼?”
沈槐轻声问:“大人,遇仙楼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朝他瞥了一眼,反问道:“你不记得傅敏的死了吗?”
沈槐倒吸口冷气:“是啊,梁王的妹夫傅敏大人就是暴死在遇仙楼!”
狄仁杰冷冷地道:“看来梁王和这个遇仙楼还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了。”他看了看宋乾,“宋乾,你继续往下说。”
宋乾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据波斯掌柜说,过去顾仙姬在遇仙楼时,曾去他的店中买过珠宝,因此他对顾仙姬有些印象。但是他这次之所以能认出那女尸是顾仙姬,却是因为这女尸的头颅虽被砍去,脖子上的项链却未取走。这项链正是一年多前,他亲手卖给顾仙姬的。”
狄仁杰的目光如炬,自言自语道:“有意思,这案子果然有意思。女尸被砍去了头颅,却不取走项链……遇仙楼,头牌姑娘,梁王的妾,妹夫……凡此种种,难道都是孤立的事件,因为某种巧合才联系在了一起?不,这世上没有巧合,它们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陷入沉思。
宋乾和沈槐坐在两旁,直直地看着狄仁杰,连大气都不敢出。 filsarilhl7009970099八5435751八74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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